第二十二章(第3/7页)

最紧张的是何孝钰的双眼。因为她的两只眼睛里就站着孤独的方孟敖!想象中她走进了自己的眼睛,走到了方孟敖的身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缓过神来,大门前沙包上的方孟敖却离她是那样远。

隐蔽在教师人群中老刘的紧张是看不出来的,那张脸始终像个旁观者。

严春明已经紧张得有些疲劳,这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接受组织的处分。

站在警察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是最早就知道大哥双重身份的人,那双一直圆睁着控制局面的眼,这时反而闭上了。

还有一双眼睛,十分复杂,十分阴沉,这就是梁经纶。

他此刻尽量让前面的同学让开,使自己的目光能够直视方孟敖的目光,等待方孟敖的目光能与自己的目光相接——他要让方孟敖认准自己就是他要找的党内的同志!

方孟敖对着喇叭说话了:“刚才,马副主任说了两句话。一句说我跟他打了个赌,赌请同学们吃饭。另一句称我方大队长,说我要发表重要指示。我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边跟另一个人打着赌玩,一边跟上万的人做重要指示?我猜他说这个话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我是个疯子,一种可能他是个骗子!现在李副总统的代表李宇清长官就在这里。我想请问一句,如果我是个疯子,国防部调查组为什么派我到北平来查案!如果马副主任是个骗子,国民政府为什么将两百万人救命的粮食交给他管!”

刚才是马汉山在上面一顿胡天胡地地瞎说,现在方大队长又突然来了这么一番表白,黑压压的人群,大家的脑子今天都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但也就是少顷,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好!”

“说得好!”

“说下去!”

悲愤激动了一天的学生们突然有了兴奋甚至有了笑声,一片叫好,跟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方孟敖却仿佛置身荒原,提着喇叭站在那里,直到人群又安静下来。

他不再看人群,眼睛只望着远方,喇叭声也像是对着远方在说话:“对不起了,同学们,特别是来自东北的同学们!我刚才说了一些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因为到目前为止,好些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那就是没有家的感觉,没有人把你们当孩子关心的感觉!你们东北的同胞‘九一八’就没有了家……我是在‘八一三’没有了家……可早在三年前我们抗战就胜利了,现在中华民国也立宪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没有家呢……”

方孟敖天空一般深邃的眼,飞速地掠过另外几双深受震撼的眼:

老刘的眼睛!

严春明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睛!

谢木兰闪出两点泪星的眼!

方孟韦深藏在大盖帽帽檐下很难看见的眼!

何孝钰眼中倏地浮现出了:

第一次在谢木兰房间,方孟敖向自己打听共产党的情景;

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吃煎馒头片的情景;

方孟敖营房单间泡在桶里的衣服;

方孟敖在唱《圣母颂》;

方孟敖搀着方步亭走出客厅大门……

方步亭的车不知何时悄悄开到了抗议现场,停在第四兵团车队的后面。

方步亭此刻就悄然坐在后排车座上。跟他并排坐着的还有曾可达!

方孟敖的声音梦魇般在方步亭耳边回响:“……你们没有家……我也没有家……”他转头望向了窗外。

车窗外满是第四兵团的士兵和军车!

曾可达的手悄然搭到了方步亭的手背上,在等待他回头看见自己眼里的安抚。

方步亭没有看他,慢慢拿开了他的手:“曾将军请下车吧,我要回家了。”

曾可达眼中的安抚没有了,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方步亭对司机:“开车门,扶曾将军下车。”

“不用了。”曾可达不得不自己开了车门,下车,关门。

方孟敖的声音又从喇叭中传来:“同学们,不要在这里等了……这里不是你们的家……”

方步亭:“回家!”

车向后倒了,接着掉头,接着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方孟敖还在喊话,可方步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

方步亭今天走进自家客厅,像走进了荒原。

下人们照例都回避了,只有程小云在关切地望着他的身影。

方步亭没有望程小云,没有像平时一样先走向洗脸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过疲惫时去到他专坐的沙发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几天才搬到客厅的钢琴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又不掀琴盖,只是坐着。

程小云轻轻地走了过去,知道这时不能问他任何话,将手伸到琴盖边,望着方步亭,准备揭开琴盖。

方步亭却轻轻将琴盖压住了。

程小云的手只好又离开了琴盖:“给你熬了绿豆粥,我盛去。”转身准备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程小云的背影:“去找那几家公司了,走的时候说,争取这两天多调些粮食。要找他回来吗?”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开了,“眼下这个家里真正能够帮我的也只有他了。”

“是。这个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还有你的两个儿子。”程小云依然背对着他。

方步亭没有吭声。

“我知道。”程小云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从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木兰也不是。方步亭的家里从来就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凄然地抬起头,望着她:“来。”

程小云没有转身。

方步亭轻叹了口气,从她背后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还没有回答我。”程小云试图将手抽出来。

方步亭紧紧地握着:“看着我,我回答你。”

程小云只好慢慢转过了身,今天却不愿望他的眼,只望着他的前胸。

客厅外的蝉鸣声响亮地传来,这座宅子更显得幽静沉寂。

“听见了吗?”方步亭问的显然不是蝉鸣声。

“听见什么了?”程小云依然不看他的眼。

方步亭:“孟敖在说话……”

程小云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发现这个倔强的老头眼中有泪星。

方步亭这时却不看她了,把脸转向门外:“东北的学生又上街了……那样的场面,李副官长代表副总统讲话全不管用。孟敖讲话了,全场竟鸦雀无声。其实,他从小就是个最不会讲话的人……”

程小云这才感觉到了方步亭今天迥异往常的痛楚,轻声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方步亭:“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小云,听我的。中华民国走到尽头了,我们这个家也走到尽头了,我的路走到尽头了……我的两个儿子也出不去了。培东得留下来帮着我收拾残局。只有你还能走,带上木兰,这几天就去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