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北落日

党项人以投靠起家,这次也以投靠获利。在金国灭辽、亡宋的过程中,它趁火打劫;辽金战争、宋金战争中隔岸观火,看准时机几乎无代价地夺取了河西千余里之地。

大势已定,金国独大之后,西夏放低身段,主动奉金为宗主国,在一片乱世中保自己平安富足。

夏崇宗李乾顺堪称是继景宗李元昊之后西夏最有作为的君主。

之后的西夏与大历史无关,它安静地躲在西北老老实实地做顺民。而金国发展得太快了,骤然间地域广袤,比原辽国还大,这让它忙于消化,更疲于消化,西夏那点边远贫瘠的土地,对它没有半点的吸引力。

西夏这些年的故事,完全是它内部的故事。

这要从它开始占便宜时说起。那一千多里的土地包括北宋的西安州(今宁夏海原),该城的通判一看都城开封都丢了,皇帝也被捉了,根本没有了努力的意义,于是主动投降。当时看这个举动很消极,事后品这人其实很西夏。多么明智,绝不自找麻烦。

他叫任得敬。

任得敬凭着本能在西夏混得如鱼得水。大约十年之后,他爬到了一个非常敏感的位置上,他的女儿成了夏崇宗的皇妃。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十年经营,他已经能在西夏呼风唤雨了。当时夏崇宗有一个姓曹的贵妃,已经生有一位皇子,可是在皇后竞选中,硬生生地被刚刚进宫的任妃给压了下去。

任妃成皇后,任得敬是国老。

这个局面维持到夏崇宗去世,曹妃的儿子上位,即西夏的仁宗皇帝。这个皇帝之所以叫仁宗,跟政绩有些挂钩。他极端崇尚汉文化,在他的任期内,西夏全境各州县都建立了学校,学员达三千人。京内设太学,皇宫建小学,宗室子弟全上课。孔夫子在党项人这儿也成了文宣王,全国建孔庙等等。

一句话,除了发型不一样外,全面仿效宋朝。

仁宗的来历,也跟他的名字挂钩,他叫李仁孝。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李仁孝在国内问题上一律妥协,任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登基,他生母自然是皇太后,任家不满,任氏也升级,同样是皇太后。

任得敬想入京,这是当年夏崇宗定下的底线,外戚可以给高官,也可以有实权,但不许进京,只能限制在地方。李仁孝把这些扔到了一边,同意他的姥爷进京,在几番妥协之后,任得敬升到了国相,西夏大权一手掌握。而到这步其实也没什么,西夏的皇权除了在李元昊时期握在皇族手里之外,几乎都被母族把持。

可任得敬不同以往。

他先是病了,国内的医生都治不好。南宋离得太远,还敏感,只好去金国求医。李仁孝以自己的名义请来金国御医治好了他,在以国书形式写信致谢时,任得敬在信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试探,看看宗主国的反应。

当时金国的皇帝是冷静雍,他一眼就看出来任得敬有不臣之心,这股歪风邪气不可长,冷静雍退回了信,拒不接受。

金国走不通,任得敬打起了南宋的主意。他派密使去四川与宋军联络,可惜没出国境,就被西夏边防军抓到了。按说卖国证据在手,李仁孝再“仁”也得出手了。李仁孝却没有,只是把证据上交给了金国,请完颜雍做主。

完颜雍虽然坐拥东亚最强势力,非常享受当国际警察的快感,但对这种事事请示汇报的下级没兴趣。这事儿被忽略了。

任得敬的气焰徒然高涨。

半年之后,任得敬要求夏仁宗分全国一半领土归他统治,这不只是裂土分王那么简单,而是分庭抗礼。如此跋扈,相信任何一个尚有主权的皇帝都会勃然大怒,抽刀相向,可这位“仁”宗再次让人看不透,他居然同意了。

西夏西南路、灵州罗庞岭划给了任得敬,任得敬建国号“楚”。这一刻,大家欢呼一下吧,北宋历代君主贤臣们没能完成的事,由任得敬做到,他居然分裂了西夏,得到了党项人一半的领土!

西方有句谚语:“你给了老鼠一块饼干,它就会再要一杯牛奶。”意在警告:面对要挟时决不能妥协。李仁孝就在吞食这种恶果。

领土被分了一半,任得敬还有要求。他强迫李仁孝派使者去金国为他谋求封号,使强抢合法化。李仁孝再一次同意了。

完颜雍哭笑不得,这真是开历史之先河,还从来没有哪个皇帝被如此打劫还替强盗办过户证明的。冷静雍鄙视之余,决定为同一阶级主持公道。他拒不承认所谓的楚国,在给西夏的回函中表示,如果李仁孝需要帮助的话,金国支持他。

任得敬慌了,金国的威胁让他必须迅速找到盟友,而东亚大陆上只有南宋有这个资格。他派人再次到四川去,这回运气不错,当时正好是虞允文主政蜀川,全力备战,准备再次北伐。两方面一拍即合,虞允文立即回信同意。这封信函在国境线上被西夏方截获了。

这没让任得敬觉得危险,或许是他习惯性地以为外孙子一定还会像从前一样求助于金国,把完颜雍当垃圾桶一顿倾诉,之后不了了之吧。这位楚国国王陛下继续做着扩张美梦,西夏皇族请他去说事,他也就去了。这是他人生最后的应酬。

夏仁宗命族弟李仁友于南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八月三十日设计捕杀了任得敬,之后尽诛其党羽,新兴的楚国瞬间灰飞烟灭。

西夏度过了一次分裂割据的危机,让党项人的事业延续了下去。这很好,可是却没法评价李仁孝本人。看结果,他用的是本国内部力量,重新统一了西夏。但是,李仁孝之前的屡次忍让,把家丑搞到国外好多次,实在让人不能理解。至少暴露了一个事实—李仁孝乃中人之资,别说开创,连守成也举止失当。

皇帝的素质是国家命运的缩影,西夏在李仁孝的管理下勉强保持着一个主权国家的形象,它没有再次分裂,仅此而已。

李仁孝死后,他的儿子李纯祐即位,是为夏桓宗。这是个命苦的孩子,在他的任期内,铁木真羽翼丰满,开始向往漠北草原之外的天空了。

公元1205年,也就是开禧北伐的前一年,铁木真称“成吉思汗”的前一年,蒙古军队追击乃蛮太子屈出律进入西夏境内。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初次体验,习惯了平静生活、全民族汉化的党项人惊愕于突然出现的漠北游牧战士,对方的强悍勇武让他们举族震惊。

严格地说,党项人从李继迁开始,甚至更早一些,就不是纯粹的毡帐游牧民族,与其说他们仰仗起家的是刀枪战马,不如说是诡诈机变无原则。这注定了党项人的战士素质永远达不到历史长河里的顶峰。蒙古人则不同,他们的智谋、管理、文化、宗教等都与最强不贴边,可只要他们上马拔刀,整个世界都会陷入黑暗与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