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南渡以来仅见的锐气(第2/4页)

他说了很多,赵构回答得很少,只有一句话:

“知道了,你且去吧!”

上面一幕证明了虞允文的历史功课没有做足。他要赵构珍惜,这个命题本身就不存在。赵构一生都是超级挑剔的美食家,连岳飞提供的食材都不惜罕,怎么会珍惜一伙骤聚骤散的民间力量呢?

虞允文只好走远点。

此时此刻,赵构很忙,他真的对虞允文的喋喋不休很不耐烦,因为他在想“正事”。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陷入了深思。思考过往,展望将来,为他一生的幸福绞尽脑汁。

他没法不去想,但凡是个人都有点脸皮,哪怕很少很薄。他苦恼,虽说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些虚的,可他毕竟是皇帝,对于彻底不要脸的事还是有点小心理障碍的。近二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鼓吹友邦亲切论、女真可爱论,用杀岳飞散军队来保证绝对不会发生战争!

结果完颜亮这个耳光抽得无比响亮干脆。

这让赵构颜面尽失。想到以后的艰辛岁月,想到只要有事他就会再次被摔在风口浪尖上,他害怕了,觉得必须得想办法了。

生活不外乎享乐,地位不外乎稳固。此两点是赵构的思想核心,这么多年以来,南宋发生的所有事都为这两点而服务。那么可推理出,如果出事了别人担着,享乐、稳固由他来做,这日子是多么理想啊!为此,他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身边那个一直把他当亲生父亲的孩子。

赵玮。

这个孩子早就长大了,一直恭谦谨慎,没有半点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当然,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是有过那么一点点的例外。当时赵构逃跑的本性发作,连四川都因为有理论上被捉的可能性而不敢去,一心一意想着重新漂到海上去,脚不沾大陆才安稳。赵玮突然爆发,申请率领一支军队出征。

赵玮身上流的是源自宋太祖的骄傲血脉,对逃跑、怯懦、投降、自毁等龌龊行为有天然的厌恶。这时他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他一次次地问自己。难道他也要这样做下去吗?不,他要的是反攻。

皇太子请战,对南宋的冲击比完颜亮打过来还严重。赵构当时就火了,宁与友邦,不与家奴,赵玮是他从小养大的一条小狗,怎么能违背主人的意思自作主张呢?简直是大逆不道。好在他的愤怒并没有保持多久,一份赵玮的最新报告打过来了。

赵玮不再请战,而是请求跟在他的身旁,他去哪儿赵玮就去哪儿,继续当最恭顺的那道影子。赵构老怀大畅,觉得又坐在了世界的中央。

多年以后,当赵玮去世后,世人为他定的庙号之所以是“孝宗”,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赵玮的一生都是矛盾的。他的理想是对的,无论是站在列祖列宗还是民族大义上,都没有谁能反驳这一点。可是,他还是个“儿子”。

赵玮陪着赵构向北推进至建康,一路上江南的深冬飘着雨雪,赵构坐辇,赵玮骑马,雨雪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的表情始终安静平淡。

在建康,赵玮亲自照料赵构的生活起居,每天无微不至,夜里还要亲笔给后方的皇太后、皇后写平安信。

当一切结束,赵构回到临安皇宫之后,皇后指着一个小箱子给他看,里面全是前线的平安信。由此可见,儿子这份工作已经被赵玮做到了什么程度。

赵构缓缓坐下,继续深思熟虑。很久之后,他觉得可以做下面这些事了。

赵构决定退位。

把赵玮推向前台去遮风挡雨,他退到后方只管逍遥享乐。这不仅符合他的个人利益,还能缓和眼下的政府信任危机。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之前对金国的妥协政策的确是错的,而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连皇帝都不当了,你们还有什么怨气?

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的隐患是存在于理论中的安全问题。赵玮这个便宜儿子到底能把“孝”字做到什么份儿上?

经过长达三十年左右的观察,赵构对此还是很放心的。可是要怎样实施呢?权力的交接过程是政客生涯里最重要的课题,这一步做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变了味道。

李世民是百分之百的优秀储君,拥有一切上位资格,可屠兄、杀弟、逼父,让他千古一帝的光环总有抹不去的黑子耀斑,算是不及格。

赵光义于风雪之夜在万岁殿登基,两个皇侄在北伐失败后神秘死去,每个人都怀疑他做了什么,可都没有行凶的确凿证据。综合来看,只是吃相难看,算是过关,但不优秀。

仁宗传位给英宗,传者所托非人,接者心理变态,两不相宜,不评论。

徽宗国破家亡时紧急传位给长子,自己逃跑了事。从这一点来说,和赵构眼下的局面很像,是最可类比的一例。那么分析一下,为什么之后钦宗反客为主,把徽宗隔离在后宫,连父亲亲手斟的酒都不喝,相当于人伦惨变了呢?

在赵构来看,完全是吴敏、李纲等人别有居心,以下制上,以臣胁君造成的恶果。要避免这一点,一定要吸取教训,杜绝这种情况发生。

第一,要找准办事人。

第二,控制舆论,严禁事态扩大,不许过多的臣子参与,连讨论都不准。

赵构要尽一切可能让赵玮、公众意识到,皇位是他主动给予的,甚至是以父亲身份施舍给赵玮的,绝不是形势所逼,不得不给。

赵构把这项任务交给了首相陈康伯负责,由陈康伯和缓地向舆论、军方解释,慢慢地征求意见,尽量使这个过程轻柔化、和谐化。

这样就没法强调进度了。陈康伯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才把事情做到完美,这让赵构非常满意,禅让的事水到渠成。

宋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六月十一日,赵构先正常上朝,赵玮在后宫等候。赵构在前殿发布退位诏书,一次全面总结之后,他总算公开承认了一次错误,他说:“朕在位失德甚多,更赖卿等掩覆。”之后他离开正殿,进入后宫。

后宫的赵玮,不,这时他又改名了。三十多年间他从赵伯琮改成了赵玮,又从赵玮改名为“赵昚”,这就是他作为南宋皇帝的官方姓名。

“眘”音、义都与“慎”同,意为谨慎、慎重、实在、确实、千万、切切等。顾名思义,这是升格为高宗的太上皇对新任皇帝的殷切希望,希望孝顺的儿子一定要反复思考每一件事,一定别自作主张。

赵昚终于当上了皇帝,他在金殿上三番五次地拒绝,走完禅让的规范流程,标准地完成了每一个步骤,包括在雨天里亲自搀扶着他老爸出宫,让其坐上太上皇专辇,去皇宫外的新家定居。

第二天,他再率领全体官员去太上皇的新家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