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如此巨大的转折,当事人没法预料,大后方的人更加无法相信。消息传入两淮都督府时,张浚第一时间认为这是谣言。

他坚定不移地拒绝相信。

可是很快残兵败将就逃了回来,尤其是李显忠出现,当面向他陈述战况历程……张浚茫然了。一生经历过富平大败、淮西军变的人,心理足够承受任何打击,可失落难免,他精心谋划付出一切的北伐大计,居然就这么铁血又荒唐地失败了!

太超现实了吧,太荒诞了吧!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只有写奏章向临安请罪。这是题中之义,必须的过程,作为主策者,他必须为失败负责。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除了在被撤职查办前尽一切努力组织防线,阻止金军趁势进攻之外,再无法做什么了。战场,已经从前线转移到了后方。

那些该死的主和派会不遗余力地搞破坏,清算之前的旧怨、出卖国家的利益,以继续过蛆虫一般的苟活日子……一想到这些,张浚又忍不住鼓起了斗志,他真的不想就此罢手。试想他请罪辞职是为了对失败负责,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他打了败仗一走了之,留下烂摊子让皇帝收拾。

爱名如他,怎能如此?

而赵昚的回应更是让他感动,皇帝绝口不提责任,反而全力辟谣。他明确表示目前边关战事仍然由张浚一人全权负责,要与张浚同进共退,始终一事:“……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任之,今日亦须与卿终之。”

张浚既感且愧,至此只有拼死向前将身许国这一条路可走了。

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发展的话,还算不错。哪怕打了败仗,但君臣一心共渡难关,经此波折还能增进团结,也算是一大收获。可是张浚太小瞧经过秦桧调教之后的主和派官员了,这帮人远不是前辈所能比的,与他们相比较,连蔡京那辈人都已经落伍了。

宋史造谣之风自此兴起。

前面造谣也曾搞出过一些经典桥段,比如神宗、王安石、司马光、高滔滔等人的生平、正邪等。这些有个统一特色—事后造谣。

哪怕大逆不道,揣着明白装糊涂,也都是背后、过后才编瞎话。

可从这时起,宋朝的官场流行的是—造谣进行时,当面造谣!秦桧二十年的精心改造成果是巨大的,宋朝的官员们想达到某些目的时绝对会动用一切手段。历史作证,当面造谣都是轻的,造大臣的谣更是轻飘飘的,必要的时候,连皇帝都是一盘小菜!

这一次张浚中奖了,临安城里的主和派们传出了一道幕后消息。说符离兵败之后,两淮空虚,金军长驱直入,张浚眼看就要被活捉了。之所以没捉到,是因为张浚怕死,窘极无耻,伪造了圣旨,说是愿向金国投降,重回绍兴议和。

张浚差点被气死。

公平地说,张浚这个人有这样那样无数的缺点,可是这人的骨头之硬是不容置疑的。富平之败的确伤到了宋朝的筋骨,直接导致江北再无光复之可能。但是,张浚至少全力以赴地努力过了。

淮西军变最诛心的罪名也只是张浚个人贪念过重,夺兵权之心高过国家利益,而与投敌卖国软骨头什么的不搭边。

之后秦桧专权,张浚毫不妥协,哪怕被贬谪岭南二十年也不曾稍移志向。这一切都证明了哪怕他真的被金军活捉了,也会像个烈士一样去死。

这一点绝无疑问。

全宋朝的人都相信这一点,张浚本人更是以此为傲。他是南宋的脊梁,怎能容忍这样的污蔑谣言?

张浚大怒,立即言辞激烈地向临安质问,并且极力要求辞职。

这很冲动,也很愤怒,但身在官场,谁都知道这是个程序。有这样的谣言,他必须主动辞职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的品行。而皇帝要做的就是继续支持,以更大的力度挽留,这样就会为张浚做出证明。皇帝都信了,谁还不信?

可奇怪的是,赵昚居然同意了。

前两天还力挺,几天后居然就同意辞职。这个转变实在是让人不知所以然,可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证明,这不过是开始。

张浚被撤销都督府职务,降为宣抚使。他还保留着公职,对周围辖区有专管权力,却失去了之前的统一指挥权。

这是应有之义,战败必罚。

可是后面,主战派的幕后主将—参知政事辛次膺被罢免;另一主将御史王十朋被贬出临安;李显忠先是被降为清远军节度副使,再降为果州团练副使,最后罢免一切职务,抄没所有家产,押赴潭州(今湖南长沙)管制。

给这一连串的政治地震收尾的最强音是,皇帝赵昚下了罪己诏,承认这次北伐准备不足,他急于求成,酿成了败局。

这就给此次北伐定了性,它是错的。也就是说,主战派错了,所以要全体下岗。

与之相对应的是求和派迅速复苏,先是秦桧时期的老资格宰相汤思退在赋闲两年之后重回相位,接着求和派主将周葵任副手,一大批应和者纷纷上位,连在宿州、符离大败中应该负全部责任的邵宏渊都跟着受益。这个败类居然只是降了一级而已,去名城建康做都统制。

上哪儿去说理呢?这就是政治。至于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突然,分析一下,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符离之败的统计数字终于传进了临安城。赵昚知道了这不是什么暂时受挫,而是全部军力、战械、粮草都损失殆尽。这样还怎么继续?二是心态。赵昚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直系后嗣,拥有骄傲、决绝的性格,这促使他每时每刻都想着怎样复仇。可是想与做到做好之间却有着巨大的差别。

复国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比当初得国时还难,怎能奢望一蹴而就?这中间得经历多少波折,要熬过几许艰难,都不是从小当皇子的壮志少年能突遇而接受的……

心智还不够坚韧的赵昚在重大挫折面前犹疑了。战与和之间,就像世间的黑与白,除此即彼,没有第三种选择。这是他当时的认知。

他不觉得错。在很多事情发生之后,经历才会告诉他,在黑与白之外,这个世界非常缤纷,什么颜色都有。可那时,已经时过境迁了。

回到当时,赵昚既然决定议和,自然要派出使者,带去条件。汤思退新上台,他以宰相之职,决定派一个叫卢仲贤的官去金营议和。顺便说一下,北宋的宰相权力每况愈下,而南宋在秦桧当政之后,以相权凌君权,地位高到前所未有,致使他之后的宰相们也非常强势。

惯性使然。

卢仲贤以胆小怕事著称,没法想象他能挺直了腰杆和金人叫板。临行前,主战派、张浚都提醒赵昚,小心卢仲贤有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