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五字错千年

李煜到开封了,同来的还有江南十九州、三军、一百零八县,以及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户的百姓户籍。从这时起,整个南部中国都已经被宋朝统一。

这时候别提吴越,小心扫了赵匡胤的兴,他会敲掉你的大门牙。就算吴越的现任领导人钱俶听见了都会不高兴——你为什么要挑拨我们君臣的关系!

开封城沉浸在欢乐里,戎人远归,壮士还家,都快两年了,谁不想啊?尤其是赵匡胤,他连与群臣说事都是在快乐地争吵。中心点是关于对李煜的处置问题。

群臣们说,好办,现成的例子,把当年拴在刘鋹脖子上的那根布条子再找出来,也拴在李煜的脖子上,然后拉到太庙去献俘,让您老祖宗也高兴一下,不就得了?

但是赵匡胤摇头——那不行,李煜不是刘鋹可比的。李煜曾经臣服于我,不能那么对待他。

于是李煜只是换上了一套纯白色的衣服,在大厅广众之下给赵匡胤叩了几个头,然后就换来了宋朝的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的职务爵位。之后赵匡胤再依次加封李煜的子弟部属,人人都有官有职有奖金,再之后战胜的皇帝就一把拉起违命侯入席喝酒,场面上只有融洽欢乐,绝对没出现过冷场和任何的不和谐。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锦上添花的还有明智的曹彬。曹彬在庆功时才真正的达到了“第一良将”的绝世风采和职业高度。首先他虏敌君夺敌境,以全胜的战绩凯旋而归,给皇帝的工作报告居然是——“奉敕江南勾当公事回。”

只是奉命到江南出差办工回来了而已。多么轻描淡写,对皇帝是多么的崇敬体贴!

可是赵匡胤却非常的不好意思了,他有些脸红,因为他必须得食言一下。他说——本来是想封爱卿为使相的,不过……不过现在北汉还没来投降,所以你再等一下吧。

这时就看见潘美突然间向曹彬微笑了一下,笑容非常诡异,似乎含义多多。赵匡胤立即就看见了,他马上问潘美你在搞什么。潘美不敢怠慢,马上解释,他笑,是因为这早就在曹彬的意料之中了。

在凯旋的途中,潘美就曾经向曹大平章事祝贺,因为大宋的皇帝金口玉牙,从不失信。但是曹彬却一笑了之,说出来的话极其冠冕堂皇——“此次南行,仰仗天威,一遵庙谟(皇上的筹划),乃能成事。吾有何功耶,何况使相乃极口之官乎?”

当时潘美差点翻脸,认为曹彬你这孙子得便宜卖乖,有话还不好好说,你跟我转什么转,成心气我是不是!这时曹彬才换成了普通人话,一共七个字就把问题说明白了——“太原还未扫平耳。”

多简单,又多准确,和赵匡胤这时的赖账理由如出一辙。结果赵匡胤就更不好意思了,他马上补偿,加封曹彬为枢密使、领忠武节度。要特别说明一点是,枢密使兼领节度使,这样的官职在宋朝就是从这时的曹彬开始。而且这之外,还另赏曹彬铜钱二十万贯。

结果当天曹彬回到家,就看见了一满屋子的钱……好了,这下子真是掉钱堆里了。就见当时的曹彬突然间哈哈大笑,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

勘破世情惊破胆,好官不过多得钱……哈哈哈哈,曹彬,人生剩下来的事就是看你怎么花钱了。而他的马前卒潘美嘛,也得了不少的好处,封赏如下--原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宣徽北院使。史书中另加注解,宋“节度领宣徽自美始。”呵呵,宣徽北院使,曹彬在开打之前就是南院宣徽使了,而南院一直在北院之上……再想一想,在打南唐之前,潘美曾经做过什么,曹彬又做过什么,何况曹彬回家,有满屋子的钱与他亲密接触,而潘美连个额外的铜板都没有……人生到哪儿去说理啊?

但这就是官场,一切都得看最高领导的兴致与爱好。但是这时有一个很诡秘的问题要提出来了,那就是——请问这时的赵匡胤真的快乐吗?

或者,这时的赵匡胤他敢快乐吗?

他已经整整五十周岁了,人生已满半百,尤其是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分析出了自己人生中那个极其明显,无比怪异的规律——只要他成功,他就必将悲哀或者愤怒。

比如说,他生平第一次以主将的身份,攻下了敌人的城池时(滁州),他的父亲半夜叫门,他不给开,结果父亲病死了;

他在陈桥兵变,当上了皇帝,可是仅过了一年,他的母亲死了;

他攻下荆湖,第一次侵略成功,可代价是他的老大哥慕容延钊死了;

他攻下后蜀,可是要用两年的时间来平叛,而且彻底失去了蜀川民心;

他攻下了南汉,可是紧跟着就必须在老伙计赵普和他的二弟之间进行选择……这时,他又扫平了南唐,他能知道下一步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吗?

巨大的功业,无尽的悲哀,如果他能选择,他会要这样的人生吗?

但是快乐来了,就像是痛苦来临时一样,你没法阻挡,只有接受。赵匡胤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面对成功和喜悦。

其实多简单,这就像他二十七年前离家出走时那样,从那时起,他就再没有了回头路,只有不断地成功,不断地追逐,他才能生存下去。不然,他就是另一个李煜。

公元976年的正月,南唐李煜来降,当年的2月,吴越的国王钱俶也亲自来到开封向他朝拜。这时,在南海边上的吴越国都杭州城里,每一个吴越人都在祈祷着钱俶的平全,甚至为他在西湖边的宝石山上造了一座塔,名就叫做“保俶塔”,以祈求上苍垂怜。

但他们都想错了,赵匡胤不知是为了什么,是他的心情突然低落?还是他多年征战,已经意兴阑珊?他对钱俶格外的友善,不仅在事前郑重保证——元帅有克南唐常州之大功,朕很想念你,你可暂时来朝,很快就让你回去。朕手持礼器拜见上帝,岂能食言乎?

而且赵匡胤还给了钱俶另一个殊荣,他出人意料地派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来迎接这位名义上吴越国王——他的长子赵德昭。

在以往,这样的场合都是由大宋御弟,德昭的二叔,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来主持,从无例外。

之后赵匡胤信守诺言,仅仅留了钱俶一个月,在当年的3月就让他回国了。在开封期间,赵匡胤对自己的“元帅”照顾周到,日日宴饮,有一次在席间,宋朝宫廷内侍乐伎上奏琵琶曲,一直忐忑不安的钱俶当场献词一首,其中有“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行即玉楼云雨隔”之句。赵匡胤闻铉歌而知雅意,立即站起来,走到钱俶身旁,拍了拍吴越王的后背,说出了一句贯行始终的誓言——“誓不杀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