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皇帝:最不幸的人

古往今来,没有比中国皇帝更巨大、更崇高、更煊赫的存在了。这种“动物”也不过一人来高,百十来斤,但是他比其他千百万人的总和还要有分量。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头,半个地球都地动山摇。

在中华帝国的中央,人们穷尽物力,建筑了由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屋组成的宫殿供他居住。

数千名最迷人的处女,被精心挑选出来,囚禁在帝王之城中,供他一个人享用。

数万名健康男人被割去生殖器,成为不男不女的怪物,以服侍他吃喝拉撒睡。

他吞噬的财富,抵得上半个帝国的产出。从日本到帕米尔高原,从东南亚到东北亚,数十个国家的国王每年恭恭敬敬地向他进贡本国最珍贵的物产。在帝国之内,设有数百处工场,几十万人专门为他一家生产瓷器、马桶和唾壶。想一想《红楼梦》中那个奢华到极致的大观园的主人,他的身份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家奴,是皇帝派驻一个皇家衣料工场的监工,由此就可以想象皇帝的日常享受是怎样的了。

中国皇帝制度设计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贯穿着这样一个核心理念:要把皇帝的每一种享受都推向极端,竭尽一切想象力去繁复、夸张和浪费,直至无以复加、毫无必要、令人厌倦。

以吃饭为例,皇帝的味蕾牵动着天下各省封疆大吏的神经。皇帝饭碗中的主食来自各省的以下贡品:东北的黏高粱米粉子、散高粱米粉子、稗子米、铃铛麦,山西的飞罗白面,陕西的薏仁米、紫麦、玉麦,山东的恩面、博粉,广西的葛仙米,河南的玉麦面,兰州、西安的挂面……这些粮食都是水土最佳之处出产,比如在北京一地,够格入选的仅有玉泉山、丰泽园、汤泉三处的黄、白、紫三色老米。

凡是天下最好的美味,都由皇帝垄断。鲥鱼春季溯江而上,每年的第一网只有皇帝有权品尝。鱼打捞上来后,用冰船和快马,由水陆两路运往北京。镇江到北京约三千里路,内务府限定二十二个时辰(44小时)送到。为争取时间,送鱼专使在途中不许休息,马死人亡之事时有发生。

这种食不厌精的做法尚基于普通的人性。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刻意的浪费。众所周知,皇帝身上只有一个胃,并且通常并不比普通人大。但是,皇帝一个人每餐的饭菜要数十样、上百样,摆满六张桌子。清代在中国历史上是最简朴的朝代,宫中规定,皇帝一人每天消耗食品原料的定额是六百斤:盘肉二十二斤,汤肉五斤,猪肉十斤,羊两只,鸡五只(其中当年鸡三只),鸭三只,白菜、菠菜、芹菜、韭菜等蔬菜十九斤,萝卜(各种)六十个,葱六斤,玉泉酒四两,青酱三斤,醋二斤,以及米、面、香油、奶酒、酥油、蜂蜜、白糖、芝麻、核桃仁、黑枣等数量不等。此外,还要每天专门给皇帝一个人提供牛奶一百二十斤,茶叶十五斤……

为了给皇家生产衣料,清代专门在三座城市设立了规模巨大的工场。为储存皇帝的衣服,专门建有数间殿宇作为御用衣服库。为管理这些服装,专门成立了拥有数十名办事人员的尚衣监。末代皇帝溥仪在回忆他那实际上已经是大大没落了的帝王生活时说:“衣服则是大量地做而不穿。”“一年到头都在做衣服,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总是穿新的。”据他后来翻检档案,发现仅仅一个月内,内务府就为他做了四十九件衣服。这些衣服,当然绝大部分都永远白白地贮存库内,从来没有机会上皇帝的身。

说到行,一旦皇帝要巡视他的国土,那么整个国家都要为之翻天覆地。隋炀帝江南之旅的奢华不是帝王的常例,那么我们就还是以素称简朴的清代帝王为例吧。虽然传统时代交通极为落后,臣民出行极为困难,但是皇帝的手指每一次在地图上指出一个新的目的地,那么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帝国版图上就会出现一条崭新的大道,长达数百或者数千公里的。这条大道宽达十米,尽量笔直,碾压得“如同打谷场一般光滑”。这条道路仅为皇帝一个人通行,不准任何人经过。皇帝出行时,这条道上洒上净水,一尘不染。

乾隆皇帝的一次出巡中,内务府官员记载道,为了供应皇帝路上的饮食,他们提前把一千只选好的羊、三百头特选的牛,以及七十五头专用的奶牛带上车,沿途供皇帝御用。在数千里的出巡路上,皇帝只喝四眼泉里汲出来的水:北京的玉泉山泉、济南的珍珠泉、镇江的金山泉、杭州的虎跑泉。为了给皇帝运送泉水,专门成立了一支庞大的车队。在炎热的夏季,几十万公斤冰块被从北京提前运送到路上,以备皇帝口渴时能吃上冰镇的西瓜……

为了防止皇帝在回去的路上因为重复的风景而感到厌烦,“归途还必须另修一条道路”。

这种铺张和浪费的毫无必要,通过以下事实体现得更为明显:因为排场浩大,规矩太多,这些享受对皇帝来讲已经演变成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因而被皇帝弃而不用,相当程度上成为摆设。

比方说,浩大的紫禁城由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屋组成,大部分清代皇帝无法忍受其过于压抑、沉重的气氛,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选择住在更自然的圆明园和更朴素的避暑山庄,只有到了冬天才无可奈何地回到这里。

至于每顿饭摆在皇帝面前的数十道菜,它们的口味和形式更是让皇帝厌烦。溥仪说:“御膳房做的都远远摆在一边,不过做个样子而已。”多数皇帝都在御膳房外设有小食堂,外请名厨做更适合自己口味的饭菜,那六张桌子四十八种饭菜,只不过像神前的供品一样,摆过了就扔掉。这种形式主义的做法时间既久,于是摆在皇帝面前的饭菜真的变成了供品,因为它们端上来时,多数已经凉得不能食用了。

然而,如此劳民伤财、浪费巨大的形式主义的做法,却绝对不能省略,因为这是关系到“社会稳定”和“天下之本”的大事。

传统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形式主义的社会。“形式主义”正是中国精神的精髓。

中国实在是过于庞大了。这样巨大的国家出现得如此之早,人类还来不及发明有效统治它的“建立在数字基础上的”复杂的近代管理手段。因此,中国历代帝王统治这个国家的办法是删繁就简,举重若轻。他对社会实行一元化管理,所有事情都一刀切,使社会整齐划一、简单明了,使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目了然,神清气爽。正像黄仁宇先生所说:“如《周礼》所谓‘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先造一个完善的理想的几何图案或数学公式,向真人实地上笼罩过去,尽量使原始的与自然的参差不齐,勉强符合此理想之完美。如实际上不能贯彻,则通融将就,纵容在下端打折扣,总不放弃原有理想上之方案。”从这个意义上说,整个传统中国的历史,就像一场大的行为艺术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