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光绪:被“帝王教育”败坏的人(第2/13页)

有充分的史料可以证明慈禧太后对光绪的培养是尽心尽力的。每一个专制者对继承人的期望都是既听话又能干——在他活着的时候,可以绝对控制这个继承人;在他百年之后,继承人又可以挑起大梁。对于控制这个天性柔弱的孩子,慈禧很有信心他不会逆反,因此她着力更多的是发展他的才干。从很早开始,她就有计划、分步骤地培养光绪的政治兴趣和能力。小皇帝刚满十岁,她就经常在工作时让小皇帝陪伴在身边,给他讲解奏折,有时候还让他试着在折上批答。大臣们发现,在发回的奏折上,出现了一种类似儿童描红的特别幼稚的字体,虽然故作大人腔,但一望而知,是儿童所拟,这无疑是“今上”的手笔。小皇帝满十三岁那年,她又让小皇帝实习政务。在垂帘听政的时候,大臣们递上奏折,慈禧总是让皇帝先看一遍,然后提出自己的处理意见,告诉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办。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太后在皇帝的功课中加上讲解奏折一项。

事实上,直到十多年后打算更换皇帝之前,她一直是以“恩主”的心态来对待皇帝的——是她亲手把他扶到了宝座上。这个座位,被帝国内所有的男人视为最大的幸运和幸福的象征,千百年来,有多少人为之付出了生命甚至家族的代价。而他,在懵懂中一夜之间就得到了。况且,又是她,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灌注了那么多心血,甚至比对亲生儿子还要尽心。要知道,她可从来没有亲手料理过小同治的吃喝拉撒。太后常常想,长大懂事后,这个孩子没有理由不对她感激涕零。

然而,当长大成人后的光绪回忆起来,也许并不认为被选入宫是他人生中的幸运。

那是1875年1月13日,载湉从熟悉的家里被抛到了这个巨大、荒凉、寒冷的坟墓一样的宫殿之城。在空旷的广场上,他面对的是一群陌生的人——一大群模样怪异的太监,和他们簇拥着的一个衣服华丽、高高在上、表情冷漠的女人。

这个孩子如同一块柔嫩的蚌肉,被粗暴地从亲情之蚌中剜了出来:刚刚还抱着他逗他玩的父亲,现在远远地跪在丹墀之下,成了他的臣子;与他朝夕不离的祖母和母亲泪眼婆娑地被厚厚的宫门阻挡在外,几乎永世不能再见;为了让他彻底与过去的生活告别,太后甚至不允许他的奶妈跟进宫来。

天底下可能没有比紫禁城更不适合一个孩子成长的地方了。这辉煌的宫殿其实不是一座建筑,而是权威意志和专制观念的体现。从根本上说,这座穷极了人间物力的建筑并不是为了让人舒适地居住其中,而是为了昭示皇帝与上天的关系,传达帝王不可动摇的威严这个信息。它的整体布局象征着天上的星座:宫中有三大殿,是因为天上有三垣;后三宫连同东西六宫共为十五座,正合紫微垣十五星之数。庞大的宫殿群红墙黄瓦,不仅因为美观,更因为只有红黄二色才能配得上皇帝的尊严——红属火,火主光大;黄属土,土居中央。

在这个权力的象征物里,有着世界上最密集的阴谋、最严密的规矩,以及人间顶级的浮华和奢靡,却唯独缺乏一样东西——简单平凡的亲情。

我们无法想象进宫的当天晚上,躺在巨大空旷的殿宇之中的孩子,面对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心里是多么惊惶和迷惑。我们只知道,从第二天起,他的生活就完全改变了。那个原本无拘无束的孩子现在变成了帝国机器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零件,他每天得按固定的程序运转。他每天四点钟就要起来,正襟危坐在乾清宫那张坚硬的宝座上,充当“垂帘听政”的道具。在禁宫林林总总的几百年一成不变的礼仪中,他都是必不可少的器皿,被群臣捧来捧去——到观德殿给先皇帝梓宫叩头,到奉先殿给列祖列宗牌位跪拜,去慈宁宫给太后太妃请安,往寿皇殿及太高殿祈雪、祈雨,春天到丰泽园去行耕藉礼……

他完全不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意义,他只知道,在这广阔无垠的禁宫之中,每一寸空间都充满着看不见摸不着的“规矩”。在哪位太妃前应该说哪些话,在哪个仪式上应该穿哪套衣服,下跪时先跪哪条腿,跪下后龙袍的前摆放在哪里,磕头的次数、深度,跪或立的间隔,都有详尽的规定,稍有错误,就会遭到批评和训斥。

对于自己的亲姨、伯母和养母,小载湉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虽然这个“亲爸爸”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对他表示关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太后身边,却从来感觉不到一个儿子在母亲面前应该感觉到的安然自在。在小载湉的心里,母亲应该是温柔的、温暖的、包容一切的。可是在他的感觉里,这个“亲爸爸”更像一个男人。她从来都说一不二,在她面前,所有的人都必须绝对服从。她像一个寒光四射的巨大光球,笼罩着宫中的一切,光芒如同麦芒一样砭人肌骨。他从心底里惧怕这个钢铁一样的女人,只要她看他一眼,载湉就感觉浑身冰凉。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他总是处于太后的纠正和训斥之中。精明强干的太后在教育上却是一个失败者。对亲生儿子同治,她任母爱泛滥,过分娇纵。而对继子光绪,她却矫枉过正。在为小皇帝挑选太监时,叶赫那拉特意指出:“所有左右近侍,止宜老成质朴数人,凡年少轻佻者,概不准其服役。”这个以权力为生命的女人首先要做到的,是对养子的绝对控制。《瀛台泣血记》记载,从进宫的那天起,那些面容呆板的老太监,“像灌输军事知识一样”,天天教育他,“他应该永远承认太后是他的母亲,除掉这个母亲之外,便没有旁的母亲了”。除此之外,太后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培养小皇帝的绝对服从意识。古灵后人《清外史》载,按照太后的要求,小皇帝“每日必至太后请安,不命之起,不敢起,少不如意,罚令长跪”。徐珂《清稗类钞》则记载,在平时,“孝钦后乘舆出,德宗亦必随扈,炎风烈日,迅雷甚雨,不敢乞休”。太后每顿赐给他的饭菜量都很大,即使他已经吃饱,也不得不一口口吃得干干净净。因为那不是普通的食物,那是太后的天恩和意志。

为了让小皇帝成为合格的统治者,她发誓绝不犯过去的错误,不容忍这孩子身上任何一点“毛病”,对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精雕细刻。如果他在早晨四点钟时赖床,如果他在陪太后进早餐时碰响了餐具,如果他“上朝”时过多地扭动身子,下跪时忘了复杂的规矩,那么无一例外,都会受到太后亲口的或者通过太监传达的批评。太后清楚地记得同治是怎么被惯坏的。甚至小皇帝走路偶尔蹦蹦跳跳,如果让太后看到了,都会招来一顿训斥。太后告诉他,他是个皇帝,得有皇帝样,像普通孩子那样信马由缰,是没出息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