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元璋:心理咨询记录

患者:朱元璋

性别:男

年龄:老年

职业:皇帝

文化程度:幼时读过两个月私塾,因家庭经济困难辍学,后通过自学,达到中等文化程度。

患者自诉症状

自从四十一岁做皇帝,于今已三十年了。心里这桩苦楚啊,从未对人讲过。你每(方言,“你们”之意)都以为做皇上是享大福,谁晓得我这三十年里,竟如那囚徒一般,活得战战兢兢!

就是怕人和我抢皇位哩!因为这个缘故,成日里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颗心像在油锅里煎熬哩!

你晓得那人心有多少是坏的,见别人有好东西,谁不羡慕?譬如乡里一个大户,田地广一些,房宅大一些,衣着鲜明些,便有多少人嫉恨他、算计他、诬告他,又弄局儿来诈他,必要把他的田产房屋占了,方才心足。我是乡下出身,这些经历得多了。算是自己有胆量,有算计,运气又好,九死一生过来,居然做了皇帝,得了九州山河这样大一份产业,不晓得有多少豪杰盯着哩!当初汉高祖刘邦见了始皇帝车驾,说道:“大丈夫当如此也。”那项羽干脆就说道:“彼可取而代也。”后来果然是这两人把始皇帝的天下坏了。天下人岂尽是庸碌的?英雄豪杰多得很,不然何以有二十二史,乱臣贼子无世无之!

你知道我是个心细的,做事讲究滴水不漏。自从做了皇帝那一天就开始睡不好觉,总是担心哪一天被人颠覆了,这紫禁城宫殿不是归别人所有,便是被一把火烧了,子孙妻妾不是被杀个精光,就是被掠去为奴做婢,我当然更不得好死了,剥皮抽筋,都有可能。要知道,当初张士诚就是被我活活鞭死、挫骨扬灰的。一想到这儿,我就浑身出冷汗。你晓得,那徐达、常遇春、蓝玉、胡惟庸,在朝的这些公侯员外,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礼义纲常谁不知道是假的?能唬住庸人,可唬不住他们。想当初郭子兴对我可谓恩重如山,我有今天全靠他的栽培,可我后来还不是杀了他儿子?起兵之后,一直奉韩林儿当小明王,用不着了还不是淹死了事?普天之下,谁说过我不仁不义?大家心里清楚。再说,这天下也不是那么容易治理,经常有些灾害,加上官吏盘剥,百姓吃不上饭,动不动就要起来造反。又有些奸民,弄些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教会,聚众烧香,夜聚晓散,时间长了,便要弄些祸患出来。越是照顾不到的穷乡僻壤,这样的事就越多。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是坐在刀尖上哩。

安定天下,首先是要让百姓温饱。想当初,我如果能吃上一口饱饭,绝不会起来造反。所以我劝农桑,轻徭役,休养生息,发展水利。我还狠狠惩治贪污,但凡贪污铢两,被我发现,也定斩不留。百姓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加上老天爷帮忙,年年风调雨顺,个个都能吃饱。天下算日渐安稳了。

可我还是不能放心。我南征北战二十年,知道越是安稳的时候越容易出事。所以我殚精竭虑,考察古今政治制度。你知道我自小没怎么读过书,这点知识全靠自学,可我还算聪明。翻了翻历朝历代的史书,我看出来最危险的是权臣作乱。于是我干脆废了丞相制,省得有人大权独揽。我在《皇明祖训》中规定,以后子孙做皇帝时,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有敢奏设立者,文武官员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我又设了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让他们分头管事,相互牵制,没我的同意,什么事也做不出。我又规定科举考试只能作八股文,士子们只准用“四书”的口气说话,不许有自己的见解。这样就省得不安分的士子弄出异端邪说来,扰乱人们的思想。

为了怕子孙不争气,我又写了《皇明祖训》,定了《大明律》,作了《大诰》,把规矩做得铁桶般,让他们世世相守。连老百姓各行各业穿什么衣服、什么鞋,住多大的房子,我都规定得明明白白。我规定老百姓没事时只能在本乡待着,不许四处走动,离乡百里就要到县里申请,为的是怕他们结伙作乱。

谁不守我的规矩,我就狠狠地惩罚。为什么我的军队最有战斗力?就是因为我执法最严厉。老百姓但凡不安分的,就被我抓来作筏子,杀一儆百。安阳王富安,因为走失一头驴,当街骂大明朝治安不好,被人告发,拿来我这里,割了舌头,剁去四肢示众。军人姚晏保,不守纪律,违纪踢球玩,被卸了右脚,全家发配云南。卢善传白莲教,自称法师,被我捉来,剥光衣服,缚在铁床上,用开水浇了,浇一层,用铁刷子刷去一层皮肉,直到刷死。这些事,我都写到《大诰》里,叫全国的村子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在土地庙集会,学习《大诰》。我规定,每个乡都要置办一个木铎,派一个年高有德的老人,五天一次走乡串村,沿途敲喊:“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按理说,我做得够周密了,可还是不放心。法度再严,也系不住人心呀!尽是那些心窍多得难收弄。自己年纪一天天大了,太子又死了,太孙年幼,我死了之后,这些豪杰谁人压服得住?即便我在时,法度如此严密,尚且终日不安生哩!汤和日日嗜酒妄杀,又夺人产业;廖永忠派人和太监打通关节,打听我的心思;曹兴擅自杀死朝廷命官;蓝玉衣带上镶用金龙。桩桩件件,逃不过我的耳目。想来想去,我没有办法,只好狠狠心,弄了几个大案,说他们都谋反,分着一批批杀掉了——借“胡惟庸案”杀了三万多人,杀了六个公爵、十六个侯爵;“蓝玉案”杀了一万五千余人,一公、十三侯、二伯;剩下几个公侯,这两年也零星弄死了。说起来,当初随我起兵的老乡们都已经杀光了。

豪杰杀光了,可心还是放不下。成天到晚,心仍是悬着。总担心自己定的办法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我只好坐下来把定下的法度一遍遍从头细捋,看看有什么不安稳的。这可真耗心血呀!捋了一遍又一遍,挑不出毛病,可还是不管用。看见宫女太监偷偷溜我一眼,我就觉得是在盘算我、诅咒我;看见文武百官在殿上说话吞吞吐吐,我就以为是要欺瞒我,是怕我刻薄狠毒,盼着我早死哩!尤其是天黑下来,一个人坐在紫禁城里,便揣想别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官员们有没有私下里交通,是不是有人正在灯下密谋造反,乡里有没有人聚众拜佛烧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没有一刻不担心,弄得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只有杀人时心里还好受点。杀一个人心里就放宽一些,毕竟这个人不能再琢磨我、怨恨我了。而且我愿意看人不得好死,越是血肉横飞,我心里越是舒服。没事我便廷杖官员,按在殿上活活打死。如果一天不杀个把人,不见点人血,这一天简直没法过。弄得官员们每天上朝前都和家人诀别,平安回家都得摆酒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