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名俱泰——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第4/15页)

这首诗被选入钟嵘的《诗品》,并认为“泰机寒女之制,孤寂宜怨”,用寒女自况,其中的哀怨之情表达得非常到位!

可悲的是,郭泰机后来如何,史书没有记载。或许傅咸帮他引荐了,或许他在别的地方找到好归宿了。但更有可能的是,在门第观念笼罩下,他郁郁一生,没有大的作为。而恰恰因为傅咸的序,他的名字才留在历史上,他的籍贯才得以被考知。这,真是个令人无比悲哀又不得不直面的现实。

门阀政治

273年,司马炎下诏书,要求举荐可以安定边疆的人才,尚书卢钦推荐了一个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在《世说新语》中大大有名,出现的次数非常之多。他姓王,叫王衍,不过《世说新语》中更喜欢称呼他的字“王夷甫”——好吧,看这姓,就知道他也是大贵族出身了。

王衍,出身琅琊王家。琅琊王家几乎是两晋最有权势的贵族家族,出了一堆大名人,前面说的竹林七贤中的王戎,就是王衍的堂哥。王衍的老爸王乂,曾任平北将军,常有公文事物得汇报请教仆射羊祜。但羊祜在当时是西晋第一名臣,仪态实在威严,王乂派去的使者见到羊祜,就经常紧张得说不清话,于是王衍就自告奋勇前去汇报,口齿伶俐、条理清晰,没有一点自卑和紧张的情绪。当时他才14岁!人们都觉得他是个奇士。

长于品藻的山涛见了王衍后,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不知道是哪位妇人,竟然生出了这样不同寻常的儿子!”

王衍学识渊博,年轻的时候喜欢谈论纵横术,自比子贡,所以深受人们器重。当时胡人开始骚扰边境,尚书卢钦,认为王衍有平乱的能力,因此举荐了他。

但是,这时候的王衍,才16岁!

“纸上谈兵”这个词,想来没人不知道。16岁的小毛孩子,没打过一次仗,只凭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就信任他,给他带兵之权,让他平定边疆患乱?卢钦老兄的脑子没进水吧!

他脑子没进水!因为王衍是王衍,是琅琊王家子孙,是王乂的儿子,是王戎的堂弟,是绝对的高门大户。而平定边疆这么重要的事,就得由这样的高门子弟来做,虽然他只有16岁。至于寒族,你哪怕66岁,你哪怕是自称是鬼谷子再生,卢钦也绝不会举荐的。

对待军国大事,竟因门第之见,做出如此荒唐儿戏的决定,难怪西晋那么短命。

不过这种门阀政治在当时已经是一种常态,即便一个16岁的贵族少年,也可以压死一万个寒族才俊。

魏晋之间文学成就最高,同时也是最丑的一位大诗人——左思,在他著名的组诗《咏史》第二首中写道: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左思出身的门第平常,早年时运坎坷,后因为才女妹妹左芬被选入宫的缘故,逐渐行运。后来耗费十年光景,写成《三都赋》,一时间被大家竞相抄送,竟然引起洛阳的纸张价格都上涨了不少,这就是“洛阳纸贵”的典故来历。

他的《咏史》组诗,虽然名为“咏史”,其实是借咏史之名讽咏现实。这首诗看着是咏叹汉朝历史,其实是在赤裸裸地抨击西晋门阀制度造成的人才浪费。

诗的前两句,用山顶小草和涧底青松做对比,仅有寸许长的小草,竟然能遮蔽百尺高的青松。接着笔锋一转,带入现实:现实中,世家贵胄就像山崖小草一样盘踞高位,寒门的俊杰之士也只能是涧底青松被遮蔽。并不是说小草有多厉害,只是因为两者的地势高低不同罢了。最后两句,写所咏对象——汉朝的金、张二家和老臣冯唐。金、张二家在汉代仅凭着旧时功勋,就能获得尊贵的待遇;而学富五车的冯唐老先生,却等到头发白了还没有受到重用!

冯唐生不逢时,满腹才华不被重用,金、张二家凭借仅凭贵族身份,就显达朝野。16岁的王衍能被举荐去平定边疆,自己空有一身学问却依旧默默无闻,古今之事,何曾有异?

甚至,现实比历史还更为荒诞,更为严酷。

门阀制度的恶果很明显,恶性淘汰机制浪费了大量人才,留下的只有出身贵族的子弟,表面繁荣的西晋,能没有潜伏的危机吗?

至否

好在王衍有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嘴上说说能行,实际打仗就太勉强了。他后来转而开始研究老庄,进入玄学清谈领域。没想到,这个转型太成功了,他居然成为继何晏、王弼、竹林七贤之后,领导西晋清谈的玄学大家,可见人给自己的定位,实在重要。

自何晏以来,大畅玄风,玄学思想家名家辈出,他们或狷介耿直,或蕴藉潇洒,一时间,玄学名士成为文化界最流行的事!

嵇康被杀,竹林解体,并没能制止玄学之风。西晋建国,随着国家的安定、政治的宽松,玄学清谈的风气很快又被带起来。不过,西晋的玄学家们和前辈们相比,明显有很多不同。

首先,正始、竹林的玄学议题,都和现实有密切关系。他们的玄学思辨背后,会深深影响时局政治,所以那时候的玄谈更加惊心动魄。西晋的玄学议题和政治的关系明显弱很多,所以玄谈变得更为“纯粹”,玄学家之间的对立也没有那么尖锐。

其次,在正始、竹林名士那里,玄学和世俗并不截然对立,所以何晏、夏侯玄、山涛等人,都很有政治成绩。但是经过司马氏血腥篡权,知识分子普遍害怕卷入政治惹来横祸,所以西晋玄学家们崇尚务虚,把玄学和世俗政务完全对立。所谓:

薄综世之务,贱功烈之用,高浮游之业,卑经实之贤。(《晋书·裴传》)

这种观念导致的结果,是玄学家执政水平直线下滑,一旦有事发生,竟无人能挑起重担。

最关键的是,正始、竹林名士,无不具有真性情、真思想,他们的风流,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并不刻意。但是到了西晋,名士们一味模仿前辈的潇洒外形,刻意表现得与众不同,营造不俗形象——而这种刻意模仿,恰恰沦为最俗气的行为!所以两晋有许多“名士”显得故作姿态、矫揉造作,失去了天真烂漫的真情趣。

之所以和前辈们有这么大的不同,归结到底,还是文化修养的问题。

正始、竹林名士,个个都精通儒、道经典,具备极深的哲学修养和文学水平,所以他们能够开启一个时代的风气,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哪个不是一代文宗?同时呢,这几位都具备极其强烈的批判精神和独立人格,也正因如此,他们与世俗决裂,是有着崇高理想做底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