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1章 论学堂里惊天下,十万王师围金陵(一)(第2/3页)

“祭酒之言,某不敢苟同。”

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个苍老的身躯站起来。

博士王不器。

众人见之,都不免诧异。学院两大家,杨悫与王不器,是最德高望重的人。只是平日两人私交甚笃,此时竟然对立起来?

王不器直身而立,虽然苍老,却是一棵苍老的松柏,根骨端正,他看向杨悫,问:“如今天下丧乱,四海不平,敢问祭酒,天下如何能再得太平?”

杨悫是儒家大家,回答这个问题自然手到擒来,“天下定于一人,自然得太平。”

“定于一人,此乃何人?”王不器问。

杨悫面露微笑,“重礼者,仁义者,不好杀戮者。”

他这话说出,儒家士子又是齐声喝彩。

王不器八风不动,“不行杀戮,便无征战,江南诸侯,谁愿引颈受戮,将城池百姓双手奉上?”

杨悫道:“久旱之地,必望甘露,久乱之民,必望太平。若使大唐四境安定,国富民强,江南百姓,谁不争相投向大唐?千百城池,刺史县令敢不双手奉上?”

这副景象的确很是让人神往,想想都让人热情澎湃、不能自己,儒家士子听了,个个热血沸腾,大赞不止。

而李从璟听了这话,也终于明白,为何江淮还在大战时,朝廷就有官员劝朝廷息兵戈——虽然那人被李从璟丢到了江淮前线——但不是人人都能去前线的,而对于儒家士子而言,他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美梦里。

王不器看着杨悫,“昔年,孟知祥、李绍斌身为大唐之臣,姑且据两川而不遵朝廷号令,彼时,两川百姓如何?州县长官如何?淮南杨溥妄自称帝,难道不是毁坏礼度?而王师征伐江淮,彼者何以能有十万之师,屡抗王师?”

杨悫老神在在,“无怪两川、淮南之民不争相投向朝廷,乃因朝廷礼仪不兴,还不足以使天下拜服也。倘若大唐礼仪大兴,王师所到之处,百姓势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正因如此,大唐才要重塑礼仪!”

王不器又问:“昔年,契丹寇幽云,党项扰西北,如今大唐如何平定此乱?”

杨悫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等野蛮之辈,不受教化,只需高铸长城,拒之则可!”

王不器问:“何人铸长城?受圣贤教诲的士子?”

杨悫道:“士农工商,各有区分,士子治天下,铸城之事,自然由贩夫走卒去做。”

王不器又问:“祭酒着丝绸、食五谷,然丝绸、五谷从何而来?”

杨悫道:“士子以王道教化百姓,使其知礼仪,而有别于禽兽,百姓如何不该供养士子?”

王不器颔首沉默。

骤然,他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响亮,礼堂外也听得到。笑声苍凉而悲哀,却又让礼堂内的人都不忍听闻。

杨悫皱眉,“博士缘何发笑?”

王不器冷目看向杨悫,“此等无妄之言,祭酒也能说得出来,某如何不笑?可笑,天下人都言,儒家大伪,在儒家士子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惩恶扬善,儒家骂作鄙陋;杨朱言利,使民富足,儒家不屑一顾;老庄超脱,于民无害,儒家视作胆小逃遁;兵农医工,百业之基,儒家看成细枝末学!”

“王师在前线血战沙场,你等不识征战之道,而公然指手画脚,彼者流血不止,而你等诋毁不休,自大自负到这等地步,也敢言治国?外贼寇边,杀我同袍,尔等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一声叹息;乱贼倾覆京师,劫掠州县,尔等束手无策,只能劝君王避祸,唯恐奔走不及;诸侯割据天下,九州烽烟不息,百姓流离失所,尔等不曾救下一城一人,竟然在此言说甚么礼仪,妄谈甚么天下归附,与白日做梦何异?!”

“而今国家兴办学院,兴百家之学,兵农工商贩夫走卒,有教无类,大唐之志向,君王之苦心,尔等何曾明白半分?平日不思好生教授学识,竟然对百家学生轻慢有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何等的豪气之言,但以尔等之短见与尺寸之胸怀,莫说天下,连身旁的同窗、自家的学子都容不下,还谈什么立功立德?!张口礼仪闭口礼度,外贼杀同袍,你说礼,乱贼扰民,你说礼,争权夺利时,你还说礼,排除异己时,你仍说礼,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真是可笑至极!”

王不器一席话说完,礼堂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粗重呼吸声更是清晰入耳。

儒家士子怒不可言,却嗔目结舌。

百家士子大感快意,却又受王不器感染,皆感悲凉。

江南北奔的士子如查文徽、陈陶、史虚白等,则是震惊不已。

王不器最后向李从璟执礼,“百家学问,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齐,还请太子斟酌!”

杨悫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他面朝李从璟,噗通一声伏低下拜,悲痛大呼:“此等毫无根据之言,真是只字不通,臣万万不敢苟同!千年以来,名臣良相如过江之鲤,哪一个不是我儒家士子?君王治国以礼以仁义,天下方能大兴啊!”

他说不过王不器,就来抱李从璟这个大靠山的大腿。

在杨悫想来,李从璟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君王的心思,杨悫和他背后的无数儒家士子,都看得分明。

李嗣源是如何做成帝王的?他先前不过是一个臣子,是领兵大将,而一朝为士卒“披上龙袍”,就反攻洛阳成就了大业。

既然如此,李嗣源担不担心其它将领效仿他的事迹?他担不担心他家的江山也会突然倾覆?他没有理由不担心!他绝对会担心!

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解除武将兵权!同时扶持、重用另一股势力,抗衡、打压武人!

这股势力,士子就是现成的。

于是儒家士子趁机而起。

杨悫他们不知道将士正在沙场辛苦征战、流血牺牲吗?他们不知道此时提出打压武人的策略,会被很多人唾弃吗?他们又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

但他们不在乎。

为甚么不在乎?

因为君王会支持他们!

在打压武人这一点上,君王与士子的立场是一致的。

甚至连出发点都一样。君王是为了巩固自身帝位,不让武人再有乱国的机会,士子是为了巩固自身地位,不使士子再被武人骑在头上!

藩镇时代,是士子的噩梦,也是君王的噩梦。

而儒家的礼,儒家的忠君思想,则为这件事披上了完美的伪装。

所以君王和儒家士子会一拍即合。

儒学发展到今天,早就舍弃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思想,成为君王统治江山的奴仆,而且理所当然的继续发展下去,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