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3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四)

骑射骑射,无论是定难军还是河西军,其马军之所以骁勇善战,皆因将士打小生在马背,骑射本领不俗,又因素多游猎围猎之事,深谙马军战法,再加之穷山恶水,多出悍勇之徒,是故将士多亡命轻死,如此种种,使得此处马军颇难对付。技艺与勇气,固乃回鹘、吐蕃、党项马军之长,然,较之兵甲弓弩等军备,于诸族而言,眼下却还无甚长处,再如何称道,也不过马壮弓强四字而已。

药罗葛阿咄欲在甘州回鹘中地位非常,此番所率本部兵马三千之众,亦是尽数精锐,近半将士身披甲胄,尤其数百亲卫,更是铁甲在身,刀弓之外,还有长矛在侧。

但也仅此而已。

轰隆隆的雷声中,药罗葛阿咄欲平望矮山旁,但见一支精骑轰然奔出,是为大唐禁军精骑。

药罗葛阿咄欲之所以知道那是精骑,是因为他们正狂奔而来。除此之外,药罗葛阿咄欲心里,便只剩下那句仰天嚎问:这是甚么鬼东西?!

人着甲马覆铠,黑甲骑士,兜鍪照面,不见五官,双目似电,如潭如渊,如火如涂,颈甲环立,如刺如城,周身无隙,甲片如鳞,胸甲如镜,手端长槊,一丈八尺,如林如雨如寒风,战马甲坚,面有突刺,前有甲帘,但露马蹄而已,人壮马雄,异于寻常精骑,放眼而望,一骑便是一山,千骑便是洪浪,无破绽,而有毁天灭地之能,奔驰间,烟尘滚滚,地动山摇,山河失色,落叶回卷,秋风回转,艳阳下,甲闪寒光,槊溢煞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此数千人,是为大唐重骑。

药罗葛阿咄欲自付久经战阵,杀人无数,见多识广,常逞血气之勇,败军于艰难之境,扬名于尸山之上,然眼前重骑,动若雷霆,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全无人间血肉之躯,铁甲铁兵山林海啸,混若黄泉九霄天兵鬼将,实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刻四肢僵硬,双目发直,呆立当场,神思不属。

天地间不余它物,未见重骑自山后袭来。

旷野中不余它音,唯剩重骑奔驰之雷吼。

回鹘精骑在前侧,定难步卒在阵中,大地哀鸣四野震动之际,千百利箭自阵中攒射而出,于当空汇聚如雨帘,向奔来之重骑迎头罩下。

乒乓之声此起彼伏,连接成串,串连成章,不绝于耳。箭矢落地,入地数寸,箭尾颤如蝉翼,箭矢落于重骑之上,如撞南山,悉数零落,不见利箭射入人体,带飞将士,唯见飞奔之重骑,将利箭反向撞飞,如洪流摧毁林木,飓风席卷落叶,那入甲者,寥寥无几。

重骑军阵,丝毫无损,来势不减半分,此景落入药罗葛阿咄欲眼中,再看大唐重骑,直觉来势更加汹汹,世间万物,大风海啸,江河浪涛,也不能撼动其一根汗毛,所谓排山倒海之势,风卷残云之能,不外乎如此。

“放箭!”

“放箭!”

“放箭!”

定难军将校的呼喝声,凄厉至极,惶恐至极,不安至极。

又是一阵箭幕当头罩下,密集如雨,声呼如蝗,飞入奔驰间的重骑大阵中。

雨落大海,消弭无形,雨打浪潮,不生波澜。

定难军中,不乏强弓劲弩,然藩镇之强弓劲弩,比之禁军如何?大唐打造重骑,平素训练,乃以禁军弓弩相磨砺,今既面世,当能破禁军弓弩大阵,眼前以藩镇军之箭雨应对,于重骑而言,何异于隔衣扰痒?

所不同处,唯重骑更近,而其冲破箭幕之威武状,更加清晰入目而已,箭幕之疲软无能状,更触目心惊而已。

“放箭,快放箭!”药罗葛阿咄欲在马背上弓身大呼,其状也疯狂,其神也惊慌。在他身后,回鹘三千马军,将士惊骇,坐立不安,战马嘶鸣,马蹄起落。所谓纵横河西,悍不畏死之军,于此刻间,目睹大唐重骑步步逼近,以席卷天地、摧毁万物之势,寸寸临近眼前,只觉自身弱小如蝼蚁,当不得对方一轮践踏,轻则粉身碎骨,重则血肉无存,是时无不惴惴不安,神色慌乱。

其人也,见雄武远胜于己者,则心生惬意,其兽也,见强壮远胜于己者,则有退避之心,世间生灵,遇弱而欺,遇强则避,岂非常理?

回鹘、吐蕃、党项兵马之不安噪杂,与重骑奔驰间之人马无声,形成鲜明对比。

终了,三矢之后,重骑压近。

巨浪当头,雪山崩塌,浪走千步,雪卷百里,千帆俱进,万人争发,若论摧城拔寨,移山填海,唯我重骑铁甲,洗净铅华。

定难联军前阵,大盾如墙,长矛如林,防备不可谓不严密,军阵不可谓不坚固,然重骑奔驰而至,其势早已攀至顶峰,数千精甲轰隆碾压,根本无需变更战法,也无需将士格外拼杀,将士所为,不过躬身坐稳,屈身马脖之后,握紧平端之长槊而已。

重骑入阵。

杨光远大汗淋漓,张目倾身,紧望阵前。

药罗葛阿咄欲浑身冰凉,握紧缰绳,嗔目结舌。

当头的大唐重骑,面对抢林盾墙,马蹄踏大盾,合身入枪间。

相撞间,马上骑兵只觉如被大锤猛击,马身一顿,身躯抖颤,差几飞离出去,全身肌肉都在刹那间收缩,五脏六腑如给大手揪住,在一瞬间给狠狠往外一拽,扯得人头晕目眩、目不视物、直欲呕吐,嘶吼声如电流般冲至咽喉冲破牙关,从嘴中炸响,电光火石间的难受与痛苦,撕心裂肺到直让人求死不能,仿佛身躯已经爆炸开来,化为万千碎肉血沫洒在当空,每个毛孔如有血液激射,每根汗毛如针刺入骨。

轰的一声,盾倒枪歪,重骑如疯牛,冲撞入阵。

柳暗花明拨云见日只是眨眼之间,极度的艰涩到极度的顺畅,极度的痛苦到极度的舒爽,如同一脚踏入地狱即已升入天堂,从恶鬼尸海血火深渊,到月明千里白云拂面,人间所有极乐男女一应高潮,都不及此番体验之酣畅淋漓。重骑将士眼见盾开人倒,身下马前的敌军将士倒飞出去,吐血惨叫,撞入人群之中,再无可以阻扰自己的本钱,那一刹那间灭杀挡路者所有战斗力与战斗可能的成就感,如登金銮殿亲眼见君颜,而自己就是世间最勇猛最无敌的战士,屹立在绝世顶峰。

宽过百步的定难军步卒大阵,原本盾墙枪林密不透风,每一面盾牌后面,皆是数人前后以脚相抵、肩手相连,为的就是稳住盾墙,其后还有一根根长枪斜插地面,枪锋斜指前方,以阻塞骑兵冲阵,再后才是步卒应战、反击力量,这番布置并无奇特之处,贵在细节完美没有破绽,乃对敌之良策,而此时,却毫无作用。

禁军数千重骑前后相继,以雷霆之速冲撞而上,破墙而入之时,人仰盾翻、枪矛四散,虽也不乏有重骑跌倒阵前,就此饮恨的,但绝大部分成功冲入阵中,他们气势千钧,速度不减,就如河水决堤,洪流冲破河堤涌入田舍,盾后的定难军步卒难以抵挡,或被长槊刺倒,就此重伤、殒命,或被战马撞飞,在空中便吐血不停,跌落之后更是全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