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一部 骗枭 六(3)

自古相传,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为夏,夏朝建立者禹收九州之金铸成九鼎,遂以鼎为传国的重器。由于有了“禹铸九鼎”的传说,历史上便把王朝的建立称为定鼎。抛开上古的传说不谈,在已发现的史料中,鼎就是饭锅。它有三足或四足,火就在鼎足间燃烧。用它来煮肉的时候比煮主食的时候为多。如果说鼎在夏朝还是传国重器的话,那么殷商时已彻底成为炊器了。

临江阁这只鼎为方形、四足,高约一尺,宽七八寸,周身泛着铜绿,锈痕斑驳,风格沉重古朴。在案上的汉灯、博山炉、洗等铜器间,它像头狰狞的古兽般傲然站立着。

在朱掌柜的注视下,宗九堃走到案前,并不俯身察看,只是像怀着万般感触般久久地摩挲着这只鼎。

在一片沉寂中,他苍然地说:“《左传》中有云:‘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枚,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说着,单肘支在鼎上,深深地垂下了头。

卞梦龙不知宗夫子怎么会一下成了这样了,心中好生诧异。老头为什么突然提起《左传》了?他不知道,对其中的句子也不很懂。对这些,他不想深究,也知道凭自己那点“水”儿究不出名堂,眼下,他只关心这只鼎,关心能否把它用合适的价钱买下来。他走上前去,屈身看了看鼎,又看看垂着头的宗夫子,问道:

“宗师,您看这只鼎的年头古不古?”

宗九堃被突然惊醒了,张皇了一下,说道:“噢,噢,你是问它的年头呀?古,古,从样子看是上古的。”

卞梦龙感到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动。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又问:

“为什么说从样子上看是很古的?”

“它是方形四足的嘛。”宗九堃没精打采地说,“鼎的形制因时而异。商代前期多为圆腹尖足或扁足的,也有这种柱足方鼎。商代后期尖足鼎渐失,圆腹柱足鼎占多数。到西周后期,扁足鼎和这种方鼎便不铸了,那时的鼎足讲究蹄形。战国至汉代多为敛口,就像茶壶一样,口沿向内收,大多有很短的蹄足,有盖,盖上多有钮或三小兽。这只鼎的样子柱足方鼎,西周后期以后就见不着了,所以论起这种形制的年头,早可达殷商,最迟也是周初,绝不是春秋战国和秦汉的东西。”

卞梦龙并不掩饰自己的振奋之情,又追问道:“从这只鼎的身上能发现赝品的毛病吗?”

“赝品总有露马脚的地方,但这只鼎身上都看不出大毛病来。”宗九堃边说边在鼎上随意指点着,“你看,这是饕餮纹,饕餮是上古传说中的一种有首无身的恶兽;这是雕镂的蝉形饰纹;这是云雷纹。它们都是商周礼器中常见的纹饰,看不出有何后人作伪之处。”

“我买下了。”卞梦龙脱口而出。

宗九堃和朱掌柜的对视了一眼。朱掌柜说:“买是可以,你打算出多少钱?”

“倾我所有!”

“你一个年轻画匠的‘所有’又有几何?”

“临出门时老父给了六百大洋,沿途花了一些,时下还剩五百略出头,是不是少了点。”

“你给五千我也不嫌多。”朱掌柜嘿嘿一笑,“五百?连半拉宣德炉也买不来,还想买鼎?这是商鼎!”

“我就剩这么些了。”卞梦龙软了。

“这样吧,案上那个博山炉,有人出一千我也没卖,看在这位老夫子的面子上,你出五百把它拿去。”

“可我是想买鼎的……”

“可以呀,拿四千来,这鼎归你了,少了四千这个数,那就只好对不起了。”

双方的价码差得太远,卞梦龙情知五百大洋对商鼎这样的东西是无法问津的,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只鼎,一个念头慢慢脱颖而出。他微微一笑,傲视着朱掌柜说:

“掌柜的,这只鼎四千,可是你说的,我卞梦龙不压价,但求你别再提价。眼下我的钱连零头都不够,这无甚干系,我回去凑,你等我一段,大不了回家乡卖老父的一块地,这个鼎我要定了。”

“行啊。”朱掌柜一抖马褂坐了下来,“我在这里恭候。”

“那就等着吧。”卞梦龙说毕转身便要走。

“慢着。”宗九堃拽住了他。

“现在买不动还呆着干什么?”他问。

宗九堃却说:“本夫子劝你日后也别买它,更不要干那等卖地的蠢事。”

“为了搞件真东西,卖块地又何妨!”

“你是真打算要?”

“那还用说。”

“不是跟掌柜的怄气?”

“我不会为憋这口气扔出几千大洋。”

“那好,既然你心诚,老夫就不妨泼下脸来为你压压价。”

“晚生求之不得。”

朱掌柜吧嗒着烟,轻晃着二郎腿,听着他们的对话。

宗九堃整整衣襟,重重地咳嗽一声,向他转过身来,样子分外庄重,像是有重要事体要谈。

“你打算压多少?”卞梦龙抻抻衣襟小声问。

“家乡南肉加上杞忧烘皮肘之谊,老夫子不压则已,要压就压狠点。瞧我的。”他小声说完后,对朱掌柜大声说,“你要价四千,依我之见,这只鼎当压价一半——卖两千就行了。临安学子,咱们汴梁人士当有所照顾。”

“两千?”卞梦龙吓了一跳。一个商鼎能卖这么便宜?他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朱掌柜。

朱掌柜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一左一右地看了看这两人,垂下眼睛想了想,往鞋底磕了磕烟灰,半晌才抬起眼睛,半死不活地吐出几个字来:

“两千就两千吧。”

卞梦龙吃惊地张大了嘴,他兴奋地擂了擂脑门,恨不能当即给宗九堃磕个响头。

“别高兴得太早。”朱掌柜又慢悠悠地说,“这是看着宗老夫子的面子,宗老夫子发了话才能这么作价的。今明两天就得把钱凑上来,到后天可就没这价了。”

“你等着!”卞梦龙大叫一声就往外跑。临出门前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向宗九堃徐徐地鞠了个躬,又撩起门帘,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