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二部 骗枭 二十(1)

卞梦龙家在江苏无锡郊区。光读书养不了大活人,中国没有纯粹的书香门第。其父原是个读书人,后来接过了他父亲的家业,经营乡里的二百来亩地及城里的一家当铺,也就不再读书了,只知道在城里和乡里两头跑。

卞家两代单传。其父是其祖的独子,他又是父亲的独子。尽管既是乡绅又是商贾,其家在乡里还被算成诗礼人家。他是在安适儒雅的家庭里长成的。小时候文静、安恬,除习画外不识他事。考入杭州华艺美术学校之前,母亲故去。他伤心地哭了几天却不震惊,因为母亲已捧了十年的药罐子,大夫早说拖不过三年,结果拖了十年。他在杭州学画期间,父亲一直没续弦。一则亡妻仍盘桓胸臆间,二则顾不上。讨个年轻貌美者又不知该如何坠入缠绵悱恻之中,那中落的家道又由谁来操持?况且他尚有一肚子中兴之策,都是需要通过他的手去操办的。就这么着,卞梦龙在杭州读了几年书,父亲在家中认真主了几年事,家境渐好。他这次去北京之前,父亲正在揽一笔大买卖,且说待他从北京回来之时便可望成了。他本是无忧无虑地在外面寻觅自己的生活,并没想到老成持重的父亲在理家上还会出什么事情,没想到却是家人直摸到周穆镇,慌慌张张地把他唤回。

奔波了几日,从河南回到江南水乡。又见寂寥的稻田中,衰老的风车在慢悠悠地转动,在明静而高远的天空下,春气动,草长莺飞。一切都那么熟悉,包括家中那封闭的院落,可是父亲死了,而且就在他回来的前两天刚刚故去。

甚至这个天塌地陷般的事也不使他震惊,尽管父亲才将满五十岁。在他的骨子里,该震惊的似乎已经震惊过了,该丢失的似乎已经丢失得差不多了。至于家中顶梁柱的倒塌,只是他刚刚经历过的一次尘世及风华洗劫的尾声。夜晚,他和衣蜷在被套里,天已转暖,却仍在瑟瑟发抖。望着窗外的浮云荡月,听着风过林梢之悲鸣,竟让泪水打湿了枕头。连他自己也奇怪的是,这通止不住的泪与仍停尸于家中的父亲干系不大,倒与莫名其妙地生出的末路英雄之感慨息息相关。

关于父亲之死因,家人对他讳莫如深,他竟也不去深究,只说丧事要办好,要体面,要有望族的样子。家人似有难言之隐,迟疑了又迟疑,却也照着办去了。

父亲的丧事的确办得很体面。一口油亮油亮的红色樟木棺材,扎纸马之类花了八个工,从无锡城里请来了杠子队。按规矩,吊唁者至,给四五尺白布一幅,或顶于首,或系于腰。仅此一项用了五匹布。出殡那天,天空灰蒙蒙的,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进行在初春的原野上,高高的灵旗在风中索索地响。阴阳家认为,招魂幡可将已离体的魂魄招回来,可队伍仍像一道白色的寒流穿过黑色的原野,迤逦着进入一片荒丘。卞家祖茔便在这里。

四周是枯索的野草。卞梦龙跪在地上,看着几个戴孝帽子的人把土一锹一锹掀开。他穿了身白粗布制成的衣服,四周及袖口均不缝,脊缝毛边朝外,头上扎着六尺长的白布巾,以麻线系,直垂背后,即所谓“直披”。鞋前蒙以白布。他是独子,自然也是嫡长子。就这么着,他边低头打量着陌生人的装束,边看着人们把那口大红樟木棺材掩埋了,又看到烧纸人纸马纸房子纸箱子以及纸钱。烧成的灰像精灵一样在空中一扭一荡地飞舞。人们都已走了,就他一个人还留在新坟前。他哭了,很悲痛,又不完全是哭的老子。几只寒鸦从枝头上飞下,在坟头上慢条斯理地踱步,新土中往往有表土中找不到的虫子,它们连爪子带嘴全用上了。他爬起来,但因跪着的时间长,腿麻木了,又栽倒在地上。寒鸦忽地被惊起,翅膀吃力地呼扇着,嘎嘎的叫声给天空平添了几分寒气。他既已倒下便索性不动了。待到四周一片静谧,他用黯淡的眼睛望着低垂的天空。一朵朵潮湿、沉重的云,在慢慢地移动。他闻到了泥土的腐烂气息和新土的气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