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三部 骗枭 二十四

这天夜里,温秉项是跟着一个穿红着绿的冬瓜进了妻子房间的。老厨娘把冬瓜放好后,还煞有介事地给它盖上一个小花棉被,拍了拍它,像是要哄它睡觉。忙了一阵才向两口子递了个眼风,笑盈盈地出了门。

温李氏今日梳了个坠马髻。这种发式是汉唐时传下来的,是一种稍常倾斜的发髻,女人梳它,加上愁眉,似刚从马上堕下,能增加妩媚之态。她边收拾床铺边说:“当着这个冬瓜的面,你得给我送来个孩子,快上床吧。”

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当温李氏往俏里打扮时,当她提出同床的要求时,温秉项会这么烦躁,甚至有点厌恶。他很清楚这种烦躁、这种厌恶的源头在哪里。在白天他见到了家中那个下人卞梦龙的妻子。她的突然出现唤醒了他的一个梦,一个十年前的梦。那个乌黑眼仁的女人到祥瑞布店来了三回,让他满脑子装的是与她同眠的遐思。当这个梦已近乎实现时,一觉醒来身边躺的却是李家的嫁不出去的丑闺女。十年来,这个不曾实现的梦总袭扰着他,可又不得不与成为他的发妻的温李氏赔笑脸。今天这个女子长得并不像十年前的那个女子,没她俏丽,却比她粗实,可那清新的吴中女子的神韵却更撩拨他。当这个女子的身影仍在他脑子里转悠时,温李氏却又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了,尽管梳了个坠马髻,拥载着一个绝对不会显灵的大冬瓜。他心中一恼,腾地背过身去。

“你们老温家不想留根啦?!”温李氏先火了,一搡他,“不想跟我睡,行啊,我这就改嫁。李儒鑫的闺女,不愁没人要。可你要离了我,还不得回南通卖布头去!”

可人儿登时消失了,温秉项紧着哄她,随后又依了她。但当他完事后靠在枕头上微喘时,可人儿又钻入了脑海。

第二天,他不知动了哪根筋,匆匆吩咐卞梦龙,其妻不得在宅中随意走动,更不能让太太瞧见。卞梦龙点点头。

不让温李氏发现并不难。她本来就不大出她那个小天地。难防的是那个老厨娘。老东西本来就是李家的“东厂”,看男女间的事素来入木三分。加上她又常在院内走动,一旦撞上那女子怎么办?几天后,他正想这事时传来锣鼓声。

锣鼓声越来越近,一个男童提着一盏灯笼走来,其后是两个男童,一个敲鼓,一个敲锣。再后是一个男童,吃力地抱着一个大南瓜。

“这是干什么?”温秉项不解地问。

卞梦龙匆匆赶到他身边说:“这是厨娘的主意。这叫做‘摸秋祈子’。灯笼上画的是‘麒麟送子’,南瓜是白天太太亲自在菜园子里‘秋摸’所摸来的,按习俗要求由男童敲锣打鼓地送到太太的卧房里去。”

温秉项烦躁地说:“简直是胡来!送冬瓜养不出孩子,送南瓜就能养出孩子啦?!”

“南瓜跟男娃读音相近。”温李氏不知何时叉着腰站到了他们身后,“送冬瓜养不出孩子,送南瓜就能养出个男娃!”她一挥手,“把男娃送到我床上去。”

一队男童有板有眼地进入她的卧房。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我进屋去。”温李氏对男人说,“南瓜送进去了,你得进去点种。”说着扭动着硕大的腰身先进了屋。

他无奈地摇摇头,欲进屋时,怔住了。

那女子正不解地看着这一切。她头发凌乱,一脸倦容,像是被锣鼓声从睡梦中催醒,穿着白色的内衣内裤,披了件秋衣就跑出来了。她站在褐色的廊柱后,不安地迎着他的目光,像一尊娇羞的塑像。温秉项呆呆地看着她,欣赏着女人在倦怠时的独特风采。她转身欲离去,在这个瞬间又回首看了他一眼,他想等待的是深情的一瞥,而女人的目光却是迷茫中透着对他的几分怜惜。女人走了,一个白影缓缓地消失在暗夜中,他却感到心中一阵绞痛,从这个女人的目光中,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实际上的屈辱地位。

又一个清晨来到了,厨娘从温李氏的卧房中抱回了那个用以祈子的南瓜,放到了厨房的案板上,挥刀准备剁下去时,动作停住了。

从来不进厨房的温秉项破例走了进来。

“老爷,您怎么也进厨房了?”她略感意外地说。

“随便看看。”他搪塞着,心里却酝酿着另一档子事,想找个话头给提出来。

“这地方又脏又乱的,别脏了您的衣服。”

对这么张甜嘴,他的话吐不出来,嘴嚅动几下。

“老爷,这是昨晚陪着您和太太睡觉的那个瓜,是我偷来的。要熬成汤让太太喝下去,明年就能抱上个大胖小子。”厨娘讨好地说。

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冬瓜,“你偷的冬瓜就这么灵?”

“那得看遇上谁了,遇上老爷您这样的厚道人,‘偷瓜送子’就能显灵。”厨娘很会说话。

他在冬瓜上边摩挲着边说:“我是太厚道了,我女人喝你偷来的瓜熬成的汤不下几十次了,连个蛋也没下出来。”他陡然变脸,举起瓜狠狠地摔下去。瓜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厨娘脸吓得惨白,“老爷,您这是怎么啦?”

“老爷我今天不厚道了。”温秉项拿出一小口袋钱晃了晃,“你该回家养老了。这厨娘我要换个人。这点钱你拿去,收拾收拾东西走吧。”

厨娘好大一阵才反应过来,“老爷,我侍候您十来年了,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呀。”

他把钱袋扔到案板上,“这我知道,要不也不会给你这么些工钱。”

“我得找太太说说去。”厨娘扭身就要走。

温秉项把钱袋抓起强塞到她怀里,“这是我跟太太商量好了的,你找谁说也没用。马上收拾东西,走!”

厨娘用围裙揩揩眼泪,干张着嘴,她到底也没见着温李氏,就夹着铺盖被撵了出去。

不大会儿工夫,卞梦龙被告知把妻子带到厨房去。

温秉项在门口一偏头,那个女子怯生生地走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宽大的厨房。

做饭的老头赶忙迎上来。温秉项对那女子说:“你以后就给他打下手,烧个火,洗个菜什么的。”

那个女子木然地点点头。

“你要好生带她。”温秉项对老者说毕一挥手,老者转身离去。他转而对女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巧珍。”女子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两字。

“巧珍姑娘,”温秉项说,“为了安排你,我把一个服侍我多年的老厨娘打发走了。知道吗?”

“不知道。”巧珍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下你该知道了吧。”温秉项说着拉起她的手,用眼瞟着她,在她手心上挠了挠。

巧珍的手像烫了似的要抽回,男人的手一下攥紧了,巧珍的手也就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