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七部 骗枭 六十二(第2/2页)

土地从列车车窗外掠过,照进车窗的阳光使卞梦龙感到一股子劲流过全身,他把这解释成上天让他重新寻找她,与此相同,上天也赐予他以力量。

离开上海没多久,此番重来,他却感到了变化。路边一些曾光顾过的商店倒闭了,几时倒闭的连听都没听说过;脚下的一段土路铺上了鹅卵石,另一段鹅卵石路正在铺沥青。眼前的种种景象哪个是曾经发生过的,哪个是可能发生过的,全都交织在一起,使人难以回忆起,也无法解释。他带着空荡荡的灵魂向举办“婉儿画展”的地点走去,像着了魔一样感到需要调整一下他的前程。

早春寒冷的空气像一张玻璃毯子般盖在他的身上,它的重量使得他无法动弹,给他的身上带来安宁。就在几天前,当从沈知祥手中接过苏黎世银行的存款单,他感到熨帖,也感到恐慌。攥住大钱了,也成了众目所瞩了,可以隐匿起来过消停日子。或干脆到国外当寓公。可一种力量把他往回拉,让他留下,去继续冒险。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他说不清,只感到彷徨、痛苦。他在彷徨中疲惫地睡去。当他刚刚进入梦境,号角声从山脉中升起。婉儿的出现犹如一阵轻盈飘渺的号角,使他向往险峻的悬崖峭壁,并在崎岖的山路上追随着号声紧迫的节奏,按照号声的旋律而诚惶诚恐地飘动。

一个石库门住宅。门口挂着一块没着漆的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婉儿画展”四个字。这字、这板,犹如让他永志难忘的静斋的风格,让他怦然心跳。他闭上眼沉静了一会儿,就像当年走入静斋一样,一推院门进入小院。院内一根木棍,上面只钉了一块锯成箭头状的木板,他按箭头所指入了一个大房间。

这是一个私人住宅的大房间临时腾出来的展室。门口坐了一个老人,不是老太婆而是老头。老头像当年那老太婆般眯着双眼养神,对来人视而不见,却往里伸伸手,请他往里走。他感慨地看了一眼老头,大步走进去。

室内空无一人,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挂了百十来张画,其中大多数是国画,间或竟也有油画。

第一张画是苍茫的豫东原野,在原野的尽头是如带般混浊的黄河。他感到生命的原始精髓蠕动起来,把他已腐烂的身躯从死亡的岁月中又往回拖了数年。北京开始求购,来到豫东的开封,进入原野深处的周穆镇……

有仿吴道子的画,有仿八大山人的画,有静物写生,其上鼎、伐、敦、兕觥、匜,不一而足。

他的眼一亮。眼前是一幅《猎归图》。这只能是在至圣的圣坛上蘸着血画出来的。画的左下角却有一行娟秀的小楷:开封周穆镇乃艮岳遗址所在,静斋婉儿仿米芾原作。真是个具有童心的巫婆。

又一管火药点燃了。他自己被挂到了墙上。油画框里的是他,是多年前的他。唇下是光溜溜的下巴,唇上是一层毛茸茸的勉强可称为胡子的东西,唇边泛着满含歉意的微笑。背景很亮,那是光辉。爱情的光辉、忠诚的光辉、友谊的光辉、家庭的光辉和自然世界的光辉兼而有之。那时,新刈的干草,银白色的月亮,升起炊烟的人家,都是画上人的精神寄托。画上这个小子曾期望着攀登美学艺术的高峰,曾渴望与整个世界进行心灵上的交流。眼下,这些来自画上的光辉,犹如一钩残月照在乱纷纷的心田上,他胸中涌起怜悯的洪流,却又不知该去怜悯什么。是怜悯的被窃?是怜悯阴毒的心的置换?还是怜悯画上的这个傻瓜,怜悯他脸上泛出的足以毁灭自身的浅薄的微笑?

他眼中闪出了幽灵般的痛苦。墙上挂着的是他作的画,是他作的那幅婉儿的肖像。他倒退几步,从不同角度看这幅画。画中人的脸蛋在初绽的玫瑰色与紫罗兰色之间,他上前抚摸着画面,如同抚摸婴儿的头发,动作那么轻,像是怕把她散开的头发碰乱。当他试图从画中人的双眼看入她的心扉时,又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么些年来油画颜色的脱落和细微的裂痕。它们仿佛是婉儿灵魂上的伤痕,一些新的、土灰色的伤痕在旧伤痕中闪着白光,它们是洞察撒旦的最深秘密的痕迹。

像是有一层薄雾笼罩着这幅画。婉儿,这个双重的生灵,一会儿是只凶煞的山鹫,一会儿是只羽毛未丰的小鸭。昨天,那个沈知祥在他面前大谈特谈雷诺兹和庚斯博罗各自画的《茜丹夫人》的优劣,前者犹如专横的女王,后者则显示了一种智慧和独立的性格,仅仅是一个因继承家传而臻于成熟的女演员。他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显然,问题不在于谁的画面处理技巧更好,而在于对茜丹夫人的个性和气质的不同理解,谁对特征抓得更准确,谁就更能表达真实的茜丹夫人。但眼下,他感到自己仍把握不住婉儿,柔情的与凶狠的集于一身,曾经给予他的心灵那么沉重的一击,可从所画来看,画者又有一个博爱的胸襟,有着对生活中的善与美的敏感的捕捉。

身后有掀门帘所发出的声响。刚进门不久,他就注意到在通向隔壁房间的门上挂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蓝布门帘。看画时,他留意到门帘下出现了一双鞋,那不再是鞋头绣着红牡丹的家制布鞋,而是一双秀美的皮鞋。即便如此,他也已猜到是谁在这蓝门帘之后,现在,这个人掀开门帘走出来了,一直走到他的身后。他的心突突突地狂跳着,屏住气等着一个声音。终于,那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就知道,黄浦江里捞上来的那个人不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