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七部 骗枭 六十五

“面粉厂?”肖少泉用巴掌托着下巴苦苦地思索着。

“对,面粉厂。”婉儿的两肘撑在藤椅圈上,冷冷地瞅着他,像老师对着一个演不出算术题的小学生。

“一动就是十万八万的,我得好好想想。”

“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但不希望你错过机会。”

“如果这真是个机会的话,我当然会抓住不放。”

“如果这不是个机会的话,我也不会弃画经商。”

“那……那你为什么会来找到我呢?”

“因为你是肖少泉。”

“……我在经商上并没有什么名气。”

“但在唱戏上有名气。”

“票友跟办面粉厂?这……”

“票友的底子,心还不会黑到哪儿去。我一个女流之辈,跟老油子打不起交道,愿意找个规矩点的人共事,所以从上海跑来找到了你。”

“就这点原因?”

“当然不止这点原因。主要原因还是你掏得出这份钱。”

“我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鼻子底下长着嘴。既要找合伙的,就要打听。满上海都是混蛋王八蛋,往外打听,就打听出了京口有你这么个宝贝。”

“好一个伶牙俐齿,还真不让人。”

“既要合伙,咱们上来就得说实的。”

“倒也是。”

把婉儿安置住下后,肖少泉自然要去找岳父大人商量一番在上海投资建厂的事。

自中风之后,梁老板终日躺在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昏暗角落里,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肖少泉进来,说明了来意后征询地看着他,只见在高凸的眉骨下有两个黝黑深邃的窟窿,泛着灰白色的塌陷瘦削的面孔看起来像个骷髅。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梁老板摸着很久没有修剪的乱糟糟的胡楂子问。

“口气很大,说话很冲,听口气也是半道下海的。”

他用又细又长的苍白的手指戳着前方,说:“气焰嚣张者多胸无城府,颐指气使者多胸无点墨,况且又是女流加女艺人流。你可以和她打交道,只要步步为营,断不会吃这种人的亏。”

“关于她要与我合伙在上海建面粉厂的事,妥与不妥,还是请岳父大人定夺。”

梁老板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晃了晃,“此事当分两步想。其一,当不当在上海投资建厂?其二,当不当在上海投资建面粉厂?”

“您的意思……”

“俱当。其一者,京口弹丸之地,混过来清过去,已容不下梁家混搅。若困守京口,纵经营得当不覆船,到头也不过是个当地土老财。倘若打出去,在上海花花大世界打出一块地盘,以其海天之阔,将能图谋更大发达。而以我梁家之财力,当能在上海成器。如此时再犹豫迟疑,当断不断,将贻误良机。其二,建面粉厂者实为上策。以我多年经营之方略,若办实业便办与民众生计切切相关者。肥皂牙粉者当办,绸缎纺织者当办,碾米榨油者亦当办,但何者为上?现天下大乱,军界混战,今日这里饥荒起,明朝那方铁路断。到了要紧时候,国人但求顾全肚子,可以舍去其他生活之需求,可以不用肥皂牙粉,可以不饰脂粉,可以不着绫罗绸缎,江南江北可以不吃油亦不吃青菜,但米面食盐不可或缺,此为维持生命之最低需求,少了此几样之必需之品,将无以生存。所以倘若在上海建其他厂,我当要观望一下,既是建面粉厂,前无断档之忧,后无销路之虞,只要稳妥经营,定能日渐积累,我当然不会反对。”

听了老头子的一番话,肖少泉如同洗了个热水澡,周身痛快。“我答复她去。”他说着站起便要走。

“慢。”

“还有何事要吩咐?”

“条件。条件是什么?”

“合股经营。那女子说,她在上海有一块地皮,并承办所有必要之手续,我添置所有之设备。厂房由双方共同在原底上翻建。这样,我占五一股,她占四九股。盈利后按这一比例分红。”

“倒也谈不上苛刻……还蛮公道。”梁老板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算过没有,大约要出资多少?”

“九万左右。这是我请大旺钱庄的师爷估的数。”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梁老板默算着点了点头,“如果添置些二手设备还能花得更少些。”

“这我明白,上海天天有倒闭的小厂子。其机器旧是旧,但很合用,花极少的钱便能买下。”

“能想到这点还有个过日子的样。”梁老板想了想,抬头又问道,“就以九万算,大旺钱庄能凑出来吗?”

“能。”

“不会伤筋动骨?”

“把放款催回些,不会伤筋动骨。”

“要是同业趁这机会发动挤兑呢?”

“我手下所有店铺把钱都顶上,不怕挤兑。”

“所有的险事都考虑过了?”

“都算过了。每步都踩不空。”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就放手干吧。”梁老板吃力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说,“要记住,现时天底下骗子很多,女骗子也为数不少。旗人有句话,不见兔子不撒鹰。此系至理名言。你可以到上海去一趟,看准了,回来商量商量再往里扔钱。没瞅准之前,一个大子儿也别撒出去。这事动辄万千,得步步小心,听清楚没有?”

“少泉明白。”他说完起身,一脸子豪气,颇类舞台上《长坂坡》中的常山赵子龙。

还是脱不了票友的脑子。老岳父点了头,他兴冲冲地回屋去,按捺不住地想跟梁秋吹一吹自己将要去“吃上海”的宏图大略。这个梁秋昨日里是极力反对的,一口咬定那个女人是上海的拆白党之流,让他切莫与她往来。这回,他要把与岳父相商的情况与她好好地絮叨絮叨,即便那个周婉儿是个女拆白党人,只要她真能拿出地皮就啥也不用怕,到后来还不知谁吃谁呢。

走到房门口他停住了。屋里传出女人家亲切的话语。他扒着门缝往里一看,原来是梁秋和婉儿如同姐妹般热热乎乎地聊着什么。

桌子上放着几个抽空洗净了的鸭蛋壳。梁秋拿起一个来,用粗布裹上轻轻揉搓着。“婉儿姐,擦干净后为什么还要打上滑石粉呢?”她边搓揉着边问。

婉儿用细布蘸了桌上的小堆滑石粉,边往一个鸭蛋壳上轻轻擦拭着,边说:“鸭蛋壳上油质太重,不打上滑石粉的话,影响绘图着色。”

“敢情是这么回事。”梁秋央求道,“婉儿姐姐,这些杂八事我来干,你画给我看看。”

肖少泉没有走开,而是踮起脚尖往里看着。梁秋居家无所事事,前些日子不知动了哪根筋,想学绘彩蛋,无奈总不得手,一大堆鸭蛋画了个乱七八糟也没绘成一个。婉儿前天刚来,或许是看到梁秋在这上犯难了,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帮了她一把。这不,没多大会儿工夫两人就混熟了。“这女人还挺厉害,约莫是看出梁秋不待见她了,所以专讨梁秋的欢心。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梁秋在学着绘彩蛋的?”他心里暗暗地想着,又抻长脖子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