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八部 骗枭 七十九

卞梦龙一觉醒来,着实感到睡惬意了,不由躺在床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高抬起的手触到了厚厚的平绒窗帘,顺手拉开,一道阳光射进了屋子,数不清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翻动。

他用双手抚揉了几下面颊,倦意便全无,却还不打算起来,只打算躺一躺,想一想,躺着想事好像更灵光些。

看来郑胖子那头已问题不大了。这个精明的生意人习惯于从财富分配角度考虑问题,认为所有追求她女儿的人,嘴上虽不说,肚子里全是打财产的主意。林寿山高明就高明在把这点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挑破了说他介绍的外甥区敬珠就是图个富贵生活。由于区敬珠的身份被说成个一般人家,断无吞并郑家财富的手段,反倒使郑胖子放心了。以后的“绑票”一场戏,好端端的相貌被破得没了样,对这种见了血的事,像郑胖子这种人断然不会想到还有可能是假的。拼凑起来的真实性,为下一个出场的人垫了个厚厚实实的底子。郑胖子本来就不该对这个后来者的身份产生什么怀疑,而在码头一场中,又毫无破绽地让他见了后续者旗下的船。这下全妥了,往后就等着接郑丽珠的嫁妆了——两万元现金。

“林寿山比郑胖子难对付得多。”卞梦龙想着,一下接一下地缓缓地拍打着脑门。

区二被破相后,林寿山之所以能容拆了台的“区大”出场顶替,就是由于双方谈妥了五五分成,不仅在两万元嫁妆上五五分成,而且日后“区大”以女婿身份从郑胖子那里揽过来的生意,所得利润仍是五五分成。林寿山是明白人,一眼就看出“区大”与区二远不在一个能比较的级别上,对“区大”能完成角色的信心更足,于是使出解数为“区大”创造条件,向上拱。但也正是由于太明白了,同时也看出“区大”不是自己能随意扒拉的,他必要时略耍手腕就能把自己装进去,于是对他格外地防范。

卞梦龙一骨碌从床上起来,下地趿拉上鞋,到厕所解手加洗漱完毕,出来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没等他说话,门被推开,林寿山挂着似笑非笑的脸走了进来。

他经过些整饬,脸颊刮得发青,疏朗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穿着一身当时在南洋华侨中流行的企领文装。尽管他身子还算硬朗,这时却特意拄了根文明棍。

前两天,郑达天在码头上亲眼见到卞氏的船舶,且被允诺用此船给他免费运输一个时期货物后,为表示回报,约请林寿山、卞梦龙今天上午到他家去,并暗示嫁妆钱亦将在这时打过来。原来他对外说的是两万,由于女婿出手阔绰,像是会有变化。

“你起得太晚了,快点收拾收拾走吧。”林寿山催道。

卞梦龙边穿衣服边随口应道:“知道了。”心里却说,以前两个人合作得无论如何默契,在这笔陪嫁钱上,算开始交手了。

“我到前面等着,你吃点东西便来吧。”林寿山说着甩着文明棍出了门。

他却不急着走,而是从抽屉中掏出几张纸,把昨晚临睡前反复演练的一个动作又练了几遍,然后抽出一张早已写好了字的纸,小心翼翼地掖入袖中,这才出门。

林家在大沙头附近,到东山的郑家不算太远。早饭之后,两辆黄包车分别拉着“舅甥”二人去了东山。

郑达天早已在家里客厅中迎候。他今日也穿得非同寻常,一改往日敞胸袒肚之积习,不仅身着长衫,而且在长衫外加了件多纽扣的马甲。这种马甲的正经名称是“巴图鲁坎肩”,巴图鲁是满语,勇士之意。它四周镶边,于正胸横行一排纽扣,共十三粒,俗称“十三太保”。晚清时先著于朝廷要官之间,故又名“军机坎”,以后一般官员和民间富绅也穿。入了民国,这种马甲便没什么人穿了,特别是在广州这样的亚热带城市,更是难以见到。郑达天这时穿它,深意存焉,要用“十三太保”纽扣的“军机坎”,炫耀先世系前清的“十三行”。

其妻,轻易不露面的郑李氏这日也下得楼来,珠光宝气的在客厅中迎候。她旁边的当然是爱女郑丽珠。不消说,她这时的花枝招展程度可令园中的花减色。

尽管以往打过数次交道,但这次会晤带有订婚期的味道,所以双方还是略显拘谨。

寒暄既毕,待客厅中的人款款坐下,林寿山缓缓呷了口茶,说道:

“在座都是熟人,也用不着啰嗦那么多了。我临来前,请一位瞎子掐算了一下,九日之后是个黄道吉日,天干地支皆合主喜,我看也不用拖了,就那日举行婚礼大典吧。在座诸位看这个日子如何?”

“我看就这样吧。”卞梦龙率先表态。

郑李氏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郑丽珠低首玩弄着旗袍胸前的一颗大宝石,不很乐意地说:“我昨天也找五仙观的一个老瞎子算过,他说三天后也是个什么‘主喜’的好日子……”

她的急切之情的直率表露,引得满座的人都笑了。

“到底是被西洋文明开化出来的,对男女事不知碍口。”林寿山笑着说,“三天后就办,连邀请来宾都来不及。郑老板,你看九日后操办如何?”他转向了郑达天。

郑达天却不答复,而是笑眯眯地起身,走至卞梦龙前,说:“我现在可以叫你一声‘贤婿’了。贤婿,请随我到内室去,有话对你说。”

看着他们出了客厅进至书房,林寿山断定,他们是承交陪嫁钱去了。

一如他所料,一进书房,郑达天便坐到了那张紫檀木写字台后,边诡秘地朝卞梦龙笑着,边搔着后脑勺。“岳丈找我可有事?”卞梦龙似乎茫然。

“当然有事。”郑达天拿起一把玉石镇尺,轻轻地拍打着桌沿,掂量着措辞说,“我钟爱的独女丽珠本不是美女,所以我原来说过,凡娶我女儿者,陪嫁钱两万元。但承蒙你许下免费为我的货物提供运输船舶,我私下算了算,约可为鑫昌货栈省下运费万余元,对你这样的贤婿,我愿将丽珠的陪嫁加至两万八千元。”

“那就感激啦。”他不失度地点了点头。

“贤婿,”郑达天两只肥厚的手在“十三太保”马甲上揩了揩,甩臂呼道,“研墨来!”

纸铺好,墨研好,郑达天从笔插上取出一支中楷兔毫笔,伏在案上,呼哧带喘地写起来。

他写的是提款单据。广东有的大钱庄,对中小宗提款,见庄票即付,但为了防止冒领,对万元以上的大宗提款,除了要见到庄票外,还要有钱主亲自填写签押的特许单,票、单俱全方可付款。这种做法尽管略显费事,但钱主放心,即便大宗庄票丢了也不怕,因此沿用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