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 经

埃德温·史蒂文斯牧师(Rev. Edwin Stevens)从1832年10月之后就在广州了。此公眼界甚高,他在耶鲁学院(Yale College)读书时正赶上席卷新英格兰的宗教“觉醒”大潮。他进了纽海文神学院(New Haven Theological Seminary),之后被授为牧师,接受赴广州担任“美国海员友好协会”(American Seaman's Friend Society)牧师一职。他住在美国馆,遵循严格的读经传教的规律,每到礼拜六就坐上愿意载他的洋船副艇,沿珠江顺流而下,前往黄埔布道、散发传单,远洋船舶主要停泊在此,到礼拜一再返回洋行。史蒂文斯若是找不到外国船可搭,便得雇当地的华人船工送他去传教。这趟路有十二英里长,租船费是四块西班牙元,若是碰上涨潮,要费上两个时辰,路经关卡也还要耗掉一些验关检查的工夫。即使这么短的一趟路也有危险——在这条航道上往返的洋人、水手、官兵若碰上海贼,则会被洗劫或沦为肉票。史蒂文斯有时会觉得难以说动船长,让他借用甲板或船舱宣讲布道,因为一些船长觉得他“古板”、“不合群”,他躲避一切“浮华或喧闹”的事情,全心反对酗酒等恶习,访慰病人和濒死的人,为死者安排基督教葬礼1

他所布道的那些水手在海上已经航行了好几个月,十几个人挤在二十英尺长十英尺宽的船舱里,已是苦闷不堪。这趟航程从费城或利物浦启程,长途航行之后有三天的休假,兴奋之情自是难耐。中国人火上加油,向酒瘾难耐的水手兜售所谓“烧锅”的土酒,这是由酒精、烟汁、蔗糖和砒霜混合而成,如史蒂文斯所述,会导致“比喝任何烈酒的醉状还猛烈”。新豆栏街里那些做洋水手生意的店铺用罗马字母写出诱人的招牌:“老杰米店铺”(Old Jemmy Apoo)、“老好人汤姆老店”(Old Good Tom)、“小汤姆,销售各色酒水,丰俭自便”(Young Tom, seller of wines of all kinds and prices),等等2;这烧锅能把喝的人“理智毁掉”,水手最先只是找乐子,但往往一发而为“无法无天的狂乱境地”。酩酊大醉的水手常被当地地痞抢劫,甚至被剥得一丝不挂,而官府也不断贴告示,禁止卖酒给洋人。教会的善心人士忧心忡忡,在同文街十九号设了比较安全的茶馆和咖啡屋,但是吃过亏的水手不想去,还是照常上新豆栏街冒险3

各色诱惑不可胜数。那些想罗列这类事情的洋人认为在广州一带至少有八千名妓女。有些在城里,洋人接触不到,但有许多妓女在河南岛,水手喜欢管这地方叫“朴茨茅斯角”。有些洋人雇的苦力也聚居在此。逆河而上的水手或传教士都会看到有些妇人在随波起伏的“花船”甲板上搔首弄姿,她们或是三寸金莲,或是赤赤天足,身穿红袄绿衫,脚登蝴蝶绣鞋,戴着白银脚镯丁当作响4

此外,还有一些小巧玲珑的“洗衣船”,有三四名妇人摆弄。这些妇人穿着灰暗褪色的土布衣裤,头上却戴着鲜艳的头巾——这是从葡萄牙人那儿学来的时髦——若有洋船下锚,她们便会把船摇近洋船,除了招揽洗衣生意之外,还用洋泾浜英语开心地向洋人打招呼:“喂,讨人喜欢的好兄弟,过得好吗?打你上次来黄埔后,我就一直念着你呢。”5这类打情骂俏到此也就打住了,因为每艘洋船在港湾停泊期间,名义上都有两名衙役驻在船上,不过这些规章执行起来马虎得很。按道理讲,是不准把烈酒带上船的,不过水手想尽办法带酒上船,从把酒瓶系在腰间到用副艇偷运成桶的烧锅,不一而足6。难怪有时做礼拜的人哑口无言。史蒂文斯在日记中写道:“今天在‘光荣’号上布道,来听的人约有百八十个,宣讲内容是‘蠢人嘲笑罪过’。我有相当的挥洒空间,听众听得入神;但我看不出他们有丝毫认罪或悔过的迹象。”一个星期之后,史蒂文斯对“水獭塘”号的船员布道,讲解《圣经》中的话语:“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这次他发现“没一个人看上去被打动”。7

这种事情一看就知道是挫败,但史蒂文斯将之视为更大的事功的一部分,正如他在礼拜上对众人说道:“主的话语已被各种方式加以试炼。历史考验过它,并不见它有所不足。它被占星学、地理学辩驳和嘲弄考验过。在过去的几千年来,想考验它的人就考验它,随便用什么方式;有学识的人想挑它毛病,狂妄之徒和无知之辈考验它;敌、友、信徒,不信的人都考验过它。它饱经试炼,仍屹立不摇。”8

史蒂文斯为了更了解在中国传教的工作,曾与一位来自广州的华人基督徒梁发长谈[译按:原文因其俗名被称为“梁阿发”,今改为通行的“梁发”。]。1789年,梁发生于贫家,只读了四年书就得出外张罗生计,最早做毛笔,后来在广州附近刻字版为生。1815年,苏格兰新教传教士米怜(William Milne)和新教同道翻译一系列宗教小册和《圣经》节录,便雇了梁发来刻字版,此时梁发还信佛信得很诚。梁最早刻的是《申命记》和《约书亚记》的汉译本,从而知道了《圣经》的一些内容和体例9。这些知识不久更是精进,因为米怜严格要求,受雇于他的人都要参加他每天的崇拜仪式,不管他们信不信教。这些当地人听道时“有人在闲聊,有人嘲笑教义中新鲜的事情,有人叼着烟袋抽烟”,但米怜毫不气馁。他用汉语布道,诘难会众,要他们看出佛教济世之道的谬误,从而选择耶和华、耶稣之道,这条路虽难走,但才是正道。梁发经过内心一番挣扎,终于皈依了基督教,在1816年11月的一个礼拜天,让米怜给他行了洗礼10

梁发信了教之后开始写东西。他把他第一本华文小册子起名为《济世经注读本》,在这本三十七页的小册子中说了造物主的权威,说了神的“十诫”,还援用保罗使徒书的多处文字,来描述上帝的愤怒和恩典。梁发自己刻版刊印了两百本,1819年春开始在广州城内外散发,旋即被官府逮捕,囚禁定刑,并遭鞭笞。官府还没入了梁发的屋子,把他已刻好的刻版付之一炬。梁发不为所动,出狱后劝说妻子入了教,由他给她做了洗礼。不久以后,这对夫妇又让马礼逊(Robert Morrison)给他们的儿子行了洗礼11

1822年,米怜去世,梁发以福音传道师和汉语教习的身份,为“伦敦传道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工作,1827年被任命为传教士。在这些年间,他想办法用汉语编撰一部篇幅更长的著作,充分阐述他关于基督教的思想,并全面介绍他新发现的信仰,他在1832年完成这项工作,名之为《劝世良言》,并请懂汉语的西洋传教士改正了书中涉及神学的错误,同年在广州刊印了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