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十六章

到了三月十三,恭王周围的人,一直在盼望的一个人到了:醇王。他从东陵工程处,星夜急驰,十三一早到京城,进宣武门回太平湖私邸,来不及换衣服就吩咐:“去请军机上许老爷!”

那是指军机章京许庚身,下人告诉他:“入闱了!”

“那就请曹大人。”

等曹毓瑛一到,醇王大骂蔡寿祺,说他有意捣乱,然后又说:“我马上要上折子。”

“是。”曹毓瑛不动声色地问:“请七爷的示,折子上怎么说?”

“这还要怎么说?不是恭王不会有今天。就凭这一点,两宫太后也得恩施格外。”

“话总还要委婉一点。”

“那是你的事。你去想。”醇王一阵冲动过后,语气平静了,“总也得说一两句恭王有错的话。他一点不错,不就变了两宫太后大错而特错了吗?”

“七爷见得是。正是这话。”

“我想这么说:恭王言语失检是有的。两宫太后不妨面加申饬,令其改过自新。”

这样说法比惇王饬下廷议又进了一步,而且公私兼顾,立言亦很得体。曹毓瑛心想,多说醇王庸懦,有此为避嫌疑,仗义执言的举动,而且知道如何建言才动听有效,看来这两年的历练,竟大有长进了。

于是,他就在醇王府拟了个奏稿,然后问道:“七爷得先跟六爷碰个面儿吧?”他的意思是,奏稿最好先让恭王过一过目。

“当然。咱们一块儿走。”

曹毓瑛估量着他们弟兄相见,必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计议,自己夹在里面,诸多不便,所以托词军机上还有事,先行告辞。但也作了交代,一会儿派人到恭王府去取这个奏稿,连同他回京宫门请安的折子,一起包办,不劳费心。

“好,好,那就拜托了。”醇王拱拱手说,“回头再谈吧!”

等曹毓瑛辞去,醇王回上房换衣服,夫妇交谈,不提旅途种种,谈的是恭王受谴的经过。醇王福晋一点不象她姐姐,对这样震动朝野的一件大事,模模糊糊地连个概略都说不上来,只说这几天进过一次宫,慈禧太后说了许多不满恭王的话,主要的原因是恭王没有规矩,有一次在御案前面奏事,谈得太久,闹了个失仪的笑话。

“我也不知六爷奏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儿?”醇王福晋说,“听说每回都叫‘给六爷茶’,那天不知道怎么,忘了招呼了。六爷说了半天的话,口渴了,端起茶碗就要喝,‘东边’咳嗽了一声,六爷才看清楚,手里端的是黄地金龙,御用的盖碗,赶紧又放下。他也不觉得窘。六爷就是这个样,凡事大而化之,什么也不在乎,到底把上头给惹翻了。”

“总不能为这些小事,闹得不可开交。该有别的缘故吧?”

“那就不知道了。”

看看问不出究竟,醇王也就不再谈下去,传话套车,直奔鉴园。恭王正故作闲豫,在廊上品茗看花。醇王一向敬畏他这位老兄,见了面总有些拘谨,断断续续地请了些如何在盛京得到消息,专程赶了回来的经过,接着便把曹毓瑛拟的那个奏稿递了过去。

他的态度,在这上面已表现无遗,恭王颇为欣慰,但也不免有浓重的感慨,“唉!”他叹口气说,“我真灰心得很。”

醇王虽深知他那位“大姨子”的厉害,可是不以为有故意打击恭王的心,“我在想,”他说:“这档子事儿,从中一定有人在捣鬼。这个人得把他找出来!”

“我念一段好文章你听。”恭王答了这一句,略想一想,朗然念道:“部院各大臣每日预备召见,而进趋不过片时,对答不过数语,即章疏敷奏,或亦未能率臆尽陈,寝假而左右近习,挟其私爱私憎,试其小忠小信,要结荣宠,荧惑圣聪,必至朝野之气中隔,上下之信不孚;或和光以取声名,或模棱以保富贵,虽深宫听政自有权衡,意外之虞万不致此,而其渐不可不防也!”

“这不是指的小安子吗?”醇王失声而言,“到此地步,那不就跟明朝末年一个样了!”

“但愿不致如此。”恭王冷笑道,“国亡家败,都起于自相残杀。那一朝不然?”

接着,恭王又提起那些守旧派的有意推波助澜。醇王这才了然,恭王的被黜出于安德海之类的中伤和那些自命为正色立朝的大臣的“为虎作伥”。安德海是小人,不足深责,倭仁何以如此不明事理?醇王正对洋人的“火器”入迷,自然十分同情他哥哥讲洋务的主张,觉得倭仁他们是国家求富强的一块绊脚石,便颇想象恭王所念的那一通奏折那样,要说几句有棱角、见风骨的话。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派了军机章京方鼎锐来取奏稿,顺便带来了一个消息:以肃亲王华丰为宗人府宗令,派醇王总司弘德殿稽查,凡是皇帝读书的课程及该殿一切事务,都归他负责——这是第二次把恭王所兼的差使,分派他人兼办。至此,恭王就象“闲散宗室”一样,坐食皇家俸禄,什么事都不必管了。

醇王与方鼎锐也极熟,叫一声:“子颖,你来!”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有什么办法,给倭仁一点“颜色”看看?

“有件事,别人都还没有说。七王爷要说了,大家一定佩服七王爷的眼光精细。”

能出风头露脸的事,醇王最高兴,即忙问道:“那一件事?

你快说!”

“太后的朱谕,已经另外发抄了,头一句是‘内廷王大臣同看’,可是谁也没有看见朱谕,承旨的大臣,岂可如此办事?”

“着啊!”醇王一拍大腿说,“这不是有意违旨吗?我参他。你马上给弄个稿子。”说着亲自打开银墨盒,拔支“大卷笔”

送在方鼎锐手里。

方鼎锐情不可却,略想一想,提笔便写:

“窃臣恭读邸抄,本月初七日奉上谕:‘内廷王大臣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等因,钦此;彼时臣因在差次,未能跪聆朱谕。自回京后,访知内廷诸臣,竟无得瞻宸翰者,臣易深骇异之至!伏思既奉旨命王大臣同看,大学士倭仁等,自应恪遵圣谕,传集诸臣或于内阁,或于乾清门恭读朱谕,明白宣示,然后颁行天下。何以仅交内阁发抄?显系故违谕旨,若谓倭仁等一时未能详审,岂有宰辅卿贰,皆不谙国体之理?即使实系疏忽,亦非寻常疏忽可比。兹当皇太后垂帘听政,皇上冲龄之际,若大臣等皆如此任性妄为,臣窃恐将来亲政之时,难于整理,谨不避嫌疑,据实纠参。”

这是一笔把与倭仁同被召见的大臣,都参在里面。但方鼎锐写是写了,建议等明日内阁会议以后再决定用不用?如果倭仁的态度改变,不为已甚,这个折子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