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二十六章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到内务府来求见明善,屏人密谈,说是安德海已经跟他说过,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干,要带几个人走。

“喔!”明善问道:“他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传懿旨,还是来跟你商量?”

“既不是传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仿佛就是告诉我一声。”

“那么,你现在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说一声呢,还是怎么着?”

“太监不准出京。现在小安子胡闹,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声。”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诉你一声,你听听就是了。你现在来跟我回,我也是听听。”

“这……!”那总管太监很老实,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着急地说,“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行呢?”

“没有什么不行!”明善看他老实,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说奉懿旨,你就‘记档’好了!”

那总管太监明白了,一记了档,将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有话好说,安德海是翊坤宫的人,来传慈禧太后的懿旨,还能不遵办吗?

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笑着,给明善恭恭敬敬请了个安:“多谢明大人指点。”

“你懂了就行了。回宫告诉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说他的闲话。”

“是。我马上告诉他们,就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一点都不错。”明善又问,“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长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对,对,好日子!”明善冷笑着,停了一下又问:“万岁爷知道这回事儿不?”

“那倒不清楚。我没有跟万岁爷回,大概小李总会说吧!”

“嗯。”明善随随便便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小李,有空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点小玩意,进给万岁爷。”

敬事房总管辞出内务府,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监取过“日记档”来,把安德海的话当做“传懿旨”,据实笔录,然后坐下来细想经过。他人虽老实,却颇持重,心想太监之中,十个有九个与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党,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话,跟大家一说,必定有人会去告诉他。他可能会想,说这话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聪明的话,必定会想到,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显见得不怀好意。这样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较妥善的安排,甚至打销此行,而不论如何,他一定会设法报复。那一来岂非弄巧成拙,自招祸害?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筋节,他觉得装糊涂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将来有卸责的余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于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叫人把小李找来,悄悄告诉他说,明善要见他一面。

“大叔,”小李问道:“明大人找我,总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听说。”

“那么,大叔,”小李又问:“小安子的事儿,你总知道了吧?”

“我知道。”总管太监神色自若地反问一句:“咱们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小李细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态度,连连答道:“是,是!怎么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吗?”

谈到这里,不必再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书房,小李兴匆匆地赶到内务府求见明善。请安站起,只见明善开了保险柜,取出一具装饰极其精致的小千里镜,交到他手中说:“刚得的一个小玩意,托你进给万岁爷。”

小李答应着,当时就把千里镜试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这个给你。”铮然一声,明善把一块金光闪亮的洋钱,往桌上一丢。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请安道谢,然后取过金洋来看,只见上面雕着个云鬟高耸、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脑袋,便即问道:“明大人,这是谁啊?”

“是英国的女皇帝。”明善又说,“英国金洋最值钱,你好好留着玩儿,别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了,可惜!”

“不会,不会。明大人的赏赐,我全藏着。”

“我问你,”明善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安子的事,万岁爷知道不知道?”

“知道。”

“万岁爷怎么说?”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伸手掌到腰际,并拢四指往前一推,同时使了个眼色。

“喔,这个样!”明善想了好一会又说:“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准了!”

“是,我跟万岁爷回奏。”

“不,不!”明善使劲摇着手说,“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我知道万岁爷少不了你。”

这句话把小李恭维得飘飘欲仙,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胆气,觉得他应该替皇帝拿主意。但是这个主意怎么拿?倒要请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么时候动手啊?‘出洞’就打,还是怎么着?”

这一问,明善煞费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儿子商量过——文锡的手腕圆滑,声气甚广,当夜就打听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早就对人表示过,如果安德海胆敢违制出京,不经过山东便罢,经过山东,可要小心。以丁宝桢清刚激烈的性情来说,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从天津循海道南下,则又无奈他何,现在从通州沿运河走,山东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逃不脱丁宝桢的掌握,只要疆臣一发难,军机处便有文章好做。拿这话说给小李听,自然可以使他满意,就怕他年纪轻,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处置不善,为慈禧太后所觉察,都会惹出极大的祸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

于是他这样答道:“沉住气!这条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没影儿了,忙什么?”

看样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过不肯说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听,回到宫里,把那小千里镜进给皇帝,又悄悄面奏,说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随时可以把案子翻出来杀他。又说恭王和军机大臣必有办法,劝皇帝不必心急,静等事态的演变。

“好!”皇帝答应了,“不过,你还得去打听,有消息随时来奏。”

于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宫,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听,只在那里“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许多关于安德海的新闻听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还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么大胆子?”

“小安子的胆子比天还大。”小李答道:“好威风!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抚,带着家眷上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