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清宫外史上 第五六章

“言路又嚣张了!”世铎惴惴不安地跟孙毓汶说:“要杀直隶总督的头,要抄内务府大臣的家。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

“王爷,咱们等着看好了。”孙毓汶说,“莱山有办法。”

他是从张佩纶慈眷不衰得到明证那一刻起,就已大起戒心。言路嚣张,自然要设法抑制,而擒贼擒王,又得在一批清流班头上动脑筋。第一个当然是张佩纶,第二个是陈宝琛,只要拿这两个人制服了,其余便不难对付了。

由于慈禧太后和醇王都很欣赏张佩纶的才气,孙毓汶便将计就计,想了极妙的一策。他向醇王进言,法国兵舰侵入厦门、基隆之间,闽海防务吃紧,非派张佩纶筹办福建海疆事宜不可。因为第一、张佩纶才大心细;第二、海防一向由李鸿章主持;闽海防务如果不能得北洋的全力支持,根本无从谈起,而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关系极深,必能和衷共济。换句话说,派张佩纶到福建,等于就是课李鸿章以筹防闽海的责任。

在他的想法,张佩纶此去,书生典兵,必无善果,不但调虎离山,而且也是借刀杀人。万一师出有功,那也很好,无论如何是枢廷调遣有方,比起恭王和李鸿藻用唐炯和徐延旭,岂不是强得太多。

当然,醇王不会知道他肚子里的打算,只觉得张佩纶确可大用,所以欣然同意。

于是孙毓汶提出进一步的建议,以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宜,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宜。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陈伯潜纯然书生,诗做得好,没有听说他懂军务。”醇王有不以为然之意,“而且,他江西学政也还没有满任。”

“不必他懂军务,军务有曾沅甫在,他不懂不要紧。”孙毓汶答说,“曾沅甫也是主和的,对于两江防务,不甚在意,有个陈伯潜在那里坐催,他不能不鼓舞振作。王爷,这就跟在马号里拴一只猴子,是一样的道理。至于学政虽为三年一任,两年就调的也多得是。朝廷用人自有权衡,那怕刚到任就调差,又有何妨?”

猴子的比喻虽轻薄,倒也贴切,伏枥过久,筋骨懒散,虽骏骨亦成驽下,所以养马之法,常在马号里拴一只猴子,利用它跳踉撩拨,时刻不停地逗马活动,代替溜马的功用。陈宝琛书生虽不知兵,而主战,若是会办南洋军务,自然不容曾国荃偷闲苟安。醇王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不过,“吴清卿虽说带过兵,打洋枪的准头甚好,比起李少荃来,可就差得太远了。”醇王问道:“何用他去会办北洋?”

“这跟用陈伯潜会办南洋的作用差不多。李少荃一向不主张用兵,保全和局,这当然是对的,就怕他求和之心太切,万一必得开仗时,暗中阻挠。有吴清卿在那里,至少也是个耳目。”

“这倒也是。就怕李少荃心里不高兴。”

“不碍。”孙毓汶答道:“李少荃最敬重王爷,不妨给他去封信。吴清卿到北洋,决不是分他的权,只不过吴清卿也练了两三千的兵,供他驱遣而已。”

醇王的耳朵软,很容易为人说服,所以经过孙毓汶的一番解释,不以为然的初意,涣然而消。当然,他决不会想到孙毓汶不但是调虎离山,而且还包含着借刀杀人的祸心。曾国荃、李鸿章岂是好惹的?陈宝琛与吴大澂如果自恃清班,傲慢不驯,或者急于图功,不知进退,惹起曾、李的猜忌之心,随时都会上奏参劾,那时欲加之罪,不患无辞,一下子可以将清流投入浊流。

于是第二天就有上谕:

“通政使司通政使吴大澂,着会办北洋事宜;内阁学士陈宝琛,着会办南洋事宜;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着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均准其专折奏事。”

见到邸抄的人,包括张佩纶自己在内,无不觉得大出意外,尤其是陈宝琛会办南洋,真是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因此,从王公大臣到微末闲员,凡是关心时局的,都以此作为话题。

正在病中的恭王,岂有识不透其中机关的道理?只是不便揭破,但到底是爱才的人,不免替陈宝琛担心。

“两江可有得热闹了!陈伯潜的福建官话不容易听懂,曾沅甫的湘乡话,有人说象牛叫,两个人怎么能谈得到一处?”他这样对来探病的盛昱说。看似诙谐,实有深意,盛昱当然了解。

接下来,恭王又论另外两名“新贵”。他认为李鸿章曾经保过吴大澂,所以对新派的这位“会办”,不致有何成见,如果吴大澂能跟北洋衙门的文武官员融洽相处,境况将会比陈宝琛好得多。

至于张佩纶的新命,无疑地是腾踔云路的开始,“幼樵的身分跟他们又不同。南北洋原有大臣,闽督则并无专办海疆的成命。所以幼樵名为会办,实在是钦差。而况,”恭王笑道,“幼樵的奥援很有力量,不光是朝中的力量。”

这是指李鸿章而言。所谓“不光是朝中的力量”,意思是说还有北洋水师的实力,以此支援张佩纶,则岂浙总督和船政大臣,亦不能不拱手请他主持闽海筹防的全局。

“提到这一层,”盛昱忍不住又要直言了,“我最不佩服幼樵。李相诚然是国家柱石,然而凡百作为,闽无可议之处?幼樵以风骨自见,责人务求其苛,何以弹章不及于李相。而且爱屋及乌,连‘李大先生’亦幸免了。这何能教人心服?”

“李大先生”是说李瀚章,他的官运确是由“李二先生”而来的。恭王笑笑答道:“我佩服少荃的手段,就在这里。能收服张幼樵,实在比如来佛收服齐天大圣还难。如今幼樵会办海疆,更是收发由心了。”

最后这句话,骤听费解,要细细体味,才能参悟出其中的深意。李鸿章自然要保全和局,但主战的论调抬头,朝命严饬北洋水师投入战场,李鸿章既不能抗旨,又难以挽回,会遭遇极其困难的局面。如今由张佩纶出面筹防闽海,则一切情况都在掌握之中,要和要战,自然收发由心。

了解到这一层,盛昱倒不免替张佩纶为难,因而问道:“幼樵平日持论侃侃,忠义奋发之气,溢于言表,将来局势变化,果真不免于一战之时,他又如何回护李相,保全北洋的实力?”

恭王笑笑,这一笑使得盛昱微感不快,因为那有笑他书生不晓事的意味。

不过笑归笑,还是给了盛昱很明白的解答,当然那有着教导后辈的味道:“你没有到那种位置,也没有做过那种要承人意旨的官,自然没有这方面的阅历。象这种情形,李少荃最善应付,俗语说的是:‘雷声大,雨点小。’又道是:‘只拉弓,不放箭。’拿面子糊弄过去,徐图挽回,十之八九可以奏效。不过幼樵到底不脱书生的本性,是不是肯完全听任少荃的摆布,大成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