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六七章

皇帝面求,臣下奏请,慈禧太后觉得再做作不但无味,而且可能弄巧成拙,因为居然有人以为“亲政关系綦重,请饬廷臣会议”,仿佛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大权授受,要由臣下来决定似地。这在慈禧太后认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于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谕,由军机处承旨,发交内阁,颁行天下,说皇帝初亲大政,决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以期妥善。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恳求,又“何敢固执一己守经之义,致违天下众论之公”?决定在皇帝亲政后,再训政三年。至于醇亲王曾有附片,在亲政期前交卸掌管神机营印钥差使,现在既已允许训政,醇王亦当以国事为重,略小节而顾大局,照常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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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上谕,让恭王想起辛酉政变以后,两宫垂帘,他被封为议政王的诏旨,又是一笔你捧我、我抬你,彼此互利的交易,所不同者,交易的一方,由哥哥换作弟弟。二十五年前尘如梦,恭王揽镜自顾,须眉斑白,瘦骨嶙峋,自觉当年的英气,再也找不出来了。

相形之下,反不如八十岁的宝鋆,精神矍铄,恭王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宝鋆答道:“还有人羡慕你呐!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

“谁啊!”

“七爷。”

恭王不作声。提起醇王,他总有种惘惘不甘之情,不管从那方面看,而且任凭他如何虚心自问,也找不出醇王有那件事胜过自己的?照旁观的冷眼,荣枯大不相同,都在羡慕醇王,而醇王羡慕自己的又是什么?

“七爷最近的身子不好,气喘、虚弱,每天还非上朝不可。从海军大兵轮伺候到三海的画舫,红是红极了,忙是忙极了,苦也苦极了!”说罢,宝鋆哈哈大笑。

“他是闲不住的人。”恭王意味深长地说:“经过这一两年的折腾,他大概知道了,闲即是福。”

“所以说,他要羡慕你。”宝鋆忽然问道:“六爷,你可曾听说,皇后已经定下了?”

“谁啊?”

“你想呢!”宝鋆又点了一句:“亲上加亲。”

“莫非是桂祥的女儿?”恭王问道:“是第几个?”

“自然是二格格。”

“对了!”恭王想起来,桂祥的大女儿跟小女儿,都由慈禧太后指婚,分别许配“老五太爷”绵愉的长孙辅国公载泽与孚王的嗣子贝勒载澍,自然是他的第二个女儿,才有入居中宫的资格。

“我记不起来了。”恭王问道:“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听说是个脚色。这一来,皇上……。”

宝鋆回头看了一下,将话咽了回去。

“唉!”恭王摇头不语,想起穆宗的往事,恻然不欢。

“方家园快成凤凰窝了!”宝鋆又说,“亏得本朝家法好,如果是在前明,父子两国丈,还有亲王、贝勒、公爵之女婿,这门‘皇亲’的气焰还得了。”

“咱们大清的气数,现在都看方家园的风水了!”

“这话说得妙!”宝鋆抚掌称赏:“真是隽语。”

“算了吧!但愿我是瞎说。”

谈到这里,心情久如槁木的恭王,突然激动了,他说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五十万寿时,随班祝嘏;继而又不准他随扈东陵,连代为求情的醇、惇两王都碰了钉子,看起来对他是深恶而痛绝之,好象认为连年遭受的外侮,都是他误国的罪过。持这种看法的,大有其人,亦不能说不对,但是太肤浅了。

“她为什么这样子不念亲亲之谊?说起来并不是她的本心,她是不得已而出此。”恭王问宝鋆:“你我在一起多年,你总应该有点与众不同的看法吧?”

这句话将宝鋆问住了,想了好半天答道:“我想是期许过深的缘故。”

“不是,不是!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说?”恭王冷笑着说:“如果她心中还有惮忌之人,此人非别,就是区区。你懂了吧?

她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下宝鋆自然懂了。慈禧太后不是吝与予恭王以任何恩典,她虽跟恭王不和,到底饮水思源,要想到当年保全孤儿寡妇是谁的功劳?至今大公主的恩宠不替,就可以想见她跟恭王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私怨。而所以一再贬斥恭王,丝毫不假以词色,诚然如他所说,只是为了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因此,说穿了是慈禧太后有意装作深恶而痛绝之的态度,不让恭王有见她的机会。见她原不打紧,就怕一见了面,恭王有所诤谏,就很难处置了。宝鋆记得很清楚,有好几次,慈禧太后示意动工兴修离宫别苑,恭王只是大声答应,不接下文。不但土木之事,力加裁抑,在礼法上恭王尤其不肯让步。宝鋆印象最深的是,当穆宗亲政以后,慈禧太后曾经想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宣示垂帘听政以来,平洪杨、剿捻子,使宗社危而复安的种种艰辛,恭王对此不表异议,只反对在乾清宫召见,因为乾清宫是天子正衙,皇太后不宜临御。

如今呢?慈禧太后不但大兴土木,修三海之不足,还要重兴清漪园,不但移驻太上皇颐养之处的宁寿宫,而且经常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王公大臣。这一切,在恭王当政之日,是不会有的事。

这样想到头来,宝鋆忍不住大声说道:“七爷平时侃侃而谈,总说别人不行,谁知他自己比旁人更不行。”

“这就是我说的,‘看人挑担不吃力。’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想找个人帮他,然而有人不许。我看,这副担子,越来越重,非把他压垮了不可!”

“唉!”宝鋆双手一摊,“爱莫能助。”

“话虽如此,你我也不可抱着看热闹的心,那怕了解他的苦衷,说一两句知甘苦的话,对他也是安慰。”

“六爷!”宝鋆真的感动了,“你的度量实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时候想起来不服气,还要说一两句风凉话。从今以后,倒真要跟你学一学才好。”

“也不光是对人!”恭王慨然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关切国事的心,却是不可少的。”

因为如此,宝鋆对朝政便常常在有意无意间要打听一下。他的故旧门生很多,交游亦仍然很广,平时来谒见的人,总以为他退归林下,是不得已的事,为了避免刺激,都有意避谈朝局。现在他自己热心于此,别人当然不须再有顾忌,因而朝中的举措与内幕,在宝鋆不断能够听到。

除了兴修三海和万寿山的消息以外,朝中当前的要政,便是理财,说得更明白些,是如何增加户部与内务府的收入。而在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张,与善于理财闻名的阎敬铭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间,常有龃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