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七一章

“皇帝到底那儿不舒服?”疑云塞胸的慈禧太后问道,“为什么要避风?”

“是这几天累着了。又说胃寒,服了药要出汗,不能不避风。”李莲英这样回答,语气平静,是那种据实而陈的神态。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就勉强行一行礼,又有什么要紧?再说,停止筵宴,也得告诉我一声啊!”

李莲英听慈禧太后的话风不妙,不敢答话,顾而言他地问道:“老佛爷昨儿不是交代,想到西苑看新绿,请旨那天起驾,奴才好告诉他们早早预备。”

“那里有什么看绿?何况时候也还早得很。”

“今年的春气发动得早,年前立春,大后天就是春分了。这两天的东风,刮得人棉衣服都穿不住,老佛爷带大家逛逛去吧!”

他这样故意用央求的口吻,慈禧太后完全了解,是怕她由于皇帝停止赐宴后家而生气,有心劝慰排解。想想也真犯不着为此生气,倘或作了什么严厉的措施,传到外面,说皇帝刚刚亲政,母子便已不和,自己面子上又有什么光彩。真正“家丑不可外扬”,忍住这口气吧!

“好吧!”慈禧太后自语似地说,“且搁着他的,倒要看他怎么跟我说?”

李莲英听出话风。皇帝一时任性,自己惹了麻烦,宫闱总以安静为主,慈禧太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见,常常生气,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地伺候差使,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样想着,便觉得应该从速有所弥补。于是抽个空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找了来问道:“万岁爷这会儿怎么样?”

“在书房里看书。快好了。”

“你劝万岁爷歇着。御医请脉的时候,悄悄儿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脉案上要切切实实写明,一定得避风,步门不能出。不然……,”李莲英想了一下说:“不然会发风疹块。”

“是了。”

“再关照大家,停止筵宴那件事,不准多说,就当没有那回事。不然,”李莲英沉着脸说,“大婚、亲政,喜事重重,谁要搅出是非来,他自己估量着有几个脑袋?”

乾清宫总管太监诺诺连声地承命而去。也真亏得李莲英有此一番安排,慈禧太后亲临视疾,才能圆满地应付过去。

她的必将来看皇帝,亲自查视病情,原在李莲英意料之中,所顾虑的是,去得太早,未到御医照例请脉的时候,安排尚未妥贴。因此,李莲英回到储秀宫便一直不离慈禧太后左右,防她忽然说要去看皇帝时,好斟酌情形,如果时机不适,就得设法拖延一下。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快将传膳了,尚无动静。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珍两嫔到齐,慈禧太后终于开口了:“咱们瞧瞧皇帝去吧!”

虽是征询的语气,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于是李莲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软轿,在皇后、两嫔、荣寿公主扈从之下,由西一长街进交泰殿西的隆福门,在弘德殿前下轿,皇帝已在西穿堂面跪接了。

“你不是要避风吗?”慈禧太后一开口就这样问。

“是!”皇帝因为总管太监的密奏,心里已有准备,所以能从容答说:“出来一下,不要紧!”

“快进去吧!”

“是。”皇帝口中答应,却仍旧亲自来搀扶母后。

“万岁爷遵懿旨,快请进去。”李莲英插嘴说道:“招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对了!你快进去。”

经过这一番做作,皇帝方走在前面。慈禧太后进了西暖阁,自然先问病,再看方子,看到脉案上所写,切嘱“避风”的话,心中的怀疑和不快都消释了。

“这儿太冷。”慈禧太后看着匾额上高宗御笔的“温室”二字:“乾隆爷的体质最好,不觉得冷,别人可受不了。其实从雍正以后,就都住养心殿了,你也挪回去吧!”

“是!”皇帝答道,“儿子是因为皇额娘吩咐,每天改在乾清宫东暖阁办事,为了方便,住在这里,明天就挪回去。”

“也不必这么忙吧?”荣寿公主提醒慈禧太后:“皇上得避风,这两天怕不能挪地方。”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等好了再挪。在养心殿,起居饮食有皇后就近照料,我也放心些。”

皇后已经移居养心殿西的体顺堂,这是好几代相沿下来的规矩。当年嘉顺皇后住体顺堂时,慈禧太后干预子媳的房帏,穆宗愤而独宿乾清宫,才有微行之事,终于招致“天子出天花’的大不幸。所以她说这话是寓着无限的感慨,也有惩前毖后的意思在内。只是皇帝与穆宗不同,虽在新婚,对皇后已不大愿意亲近,所以并不觉得慈禧太后的话是一种体恤。

当然,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要尽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此时便看了皇后一眼,恭恭敬敬答一声:“是!”

“咱们走吧!”慈禧太后对荣寿公主说道,“这儿太冷,还是我自己那个‘窝’舒服。”母子君臣之间,可能激起的猜嫌,总算在李莲英的掩盖

之下消除了。但是宫廷之外,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尤其是醇王,对于皇帝的突然停止赐宴后家,别有感受。他猜测皇帝此举,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贬辱后家,是有意表示对慈禧太后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满和抗议。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内侄女,从小就见惯了的,在醇王意中,实在不是皇帝的良配。然而贵为亲王,却不能行使“父母之命”来过问儿子的婚事,这已是极大委屈,而且这份委屈还是说不出的苦,因而也是难宣的抑郁。迫不得已,只有尽量自宽自解,寄望于大婚以后,皇帝对他的“表妹”观感一变,琴瑟调协,便是如天之福。

谁知他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大婚才不多几日,宫中已有传闻,皇帝对皇后真正是“相敬如宾”,淡得不象夫妇,更不象新婚夫妇。这些传闻,如今看来是证实了。如果皇帝是象穆宗那样敬爱嘉顺皇后,就决不会有此令皇后失望、失面子的停止赐宴后父的旨意。

一亲政就有这样任性的举动,使得醇王忧心忡忡,眠食不安。虽说“知子莫若父”,而他对慈禧太后的了解,更比对不是朝夕承欢膝下的“儿子”来得深切,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独行其是吗?能容忍皇帝对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吗?穆宗是她的亲子,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

宫闱中从此要多事了!醇王在他最亲密的僚属面前叹息。

几濒于死的宿疾,也就可想而知地,必然会复发。

“千万要瞒着皇上!”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嘱,“别让他惦念,别让他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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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瞒了一年多,皇帝始终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象醇王的病一样,日坏一日。皇帝亦微有所闻,却不是在书房里得自师傅们的陈述,而是从珍嫔口中打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