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二章(第3/8页)

“伦贝子怕没有希望。”袁世凯说:“太后就不想抓权,又岂能将大权交给疏宗的伦贝子。”

“诚然!”杨士琦深深点头。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赵秉钧紧接着说:“那时的情形,就跟三十年前,太后抚养今上一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后一定会把当初如何失策,说给皇后听。就怕皇后没有太后的才干。”

“要她有才干做什么!”袁世凯沉吟着,思量怎么能安一个人在皇后身边,以为将来间接操纵的工具。

“你自号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杨士琦突如其来地说。

赵秉钧却微吃一惊,转脸望去,发觉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紧的话想出口而又有所顾忌似的。

“请出题啊!”赵秉钧开口催问。

“你说,皮硝李是何等样人?”

赵秉钧知道这不是他原来要问的话,更无须多想,信口答说:“第一等聪明人。”

“不错!可是这一阵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对达赖进京,公然表示卫护皇上?”

“是啊!你说那是为什么?”

“八个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赵秉钧忽然转眼看看袁世凯,“崔玉贵让我给宫保问好!”

“喔,”袁世凯问:“你什么时候遇着他的?”

“昨天。”赵秉钧说:“为小德张新买一所宅子,有了纠葛,崔玉贵来托我料理,已经替他弄好了。”

“小德张!”袁世凯很注意地问:“此人怎么样?”

“才具不如安得海,见识不如李莲英,可是将来会得宠。”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从没有一个亲信太监的缘故。”

“这又是怎么说?”

“皇后无权无势,也不是怎么能体恤下人的人,谁愿意当她的亲信?好处没有,坏处多得很。”赵秉钧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会得罪李莲英、崔玉贵;第二,到处吃不开,可又不能不去争,争不到会挨皇后的骂,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话慢慢有人听了,自然就有小德张这样的人,肯替皇后卖命。”

“好!”袁世凯说:“小德张是崔玉贵弄进宫去的,自然听崔玉贵的话,这条路子交给你了。不过,李莲英那面,也不能随便放弃。”

“对了!”赵秉钧被提醒了,“杏丞刚才的话,还没有着落,你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错,不过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么气量宽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着崔玉贵爬到他头上来?他这样子故意给太后唱反调,必有一种重大的作用在内。”杨士琦转脸问说:“宫保,我说得可有点儿道理?”

“确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么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说呢?”

“以我说,他是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赵秉钧一反悠闲的神态,脸色严肃,并且带着恐惧,“确是件大事!”

在他们这样神秘、深沉而慄惧的神态之下,袁世凯蓦地里领悟了,内心大震,脸色冻变,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杨士琦与赵秉钧亦是如此。因为他们发现,原来只有一个人心里的猜疑,甚至只是一个妄诞的念头,而此刻却变成彼此在商议,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与否了!

袁世凯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也就是内心接受了杨士琦的想法,“杏丞说从头细数,我看要从两宫孰先孰后数起。”他说:“倘或子在母亡,会是怎么个局面?”

杨、赵两人是一样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驾崩,皇帝健在,首当其冲的便是袁世凯。皇帝不论在瀛台、在颐和园、在西安行宫,只要觉得幽居无聊,就会拿纸画个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然后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将纸乌龟贴在墙上,用小太监所制的竹弓竹箭发射,不中鹄不止。

当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权,能不能杀得掉袁世凯,自是一大疑问,但不论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这话要直说亦未尝不可,不过措词不能不讲究。

“那是件不堪想象的事!”杨士琦说。

“不是不堪想象,”赵秉钧紧接着说:“是不敢想象。”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敢想象!上头要有什么大举措,总也得先经军机,才能成为事实。”

“不能先换军机吗?”杨士琦冷冷地说。

“对!”袁世凯很快地接口:“咱们就是研究这一点,到那时候,军机上留下的会是谁,新进的又是谁?”

“醇王当然会留下。”

“肃王一定会进军机,”赵秉钧接着杨士琦的话说:“保不定还是领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庆一定不会留下罗!”

“是的。如果老庆留下,肃王的资格迈不过他去。”

“我当然要回洹上养老去了!”袁世凯的语气近乎自嘲:“我担心的是那一来朝局会有大翻覆。国事如此,何堪再生动乱?如果康梁得志,善化东山再起,西林卷土重来,只怕用不到三年,就会断送了爱新觉罗的天下!”

“康梁不见得会得志。”赵秉钧说:“我听肃王谈论,说皇上这几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经过这一场大乱,逃过那一次难,长了许多见识,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锐气也消了许多。不过善化复起,却是一定的!”

“然则西林重来,亦为时所必然。那一来,”杨士琦说:“一定翻戊戌政变这一案。北宋绍圣,明末崇祯年间的往事,必见于今日。”

他所说的典故,赵秉钧听不懂,袁世凯却很了解,点点头:“此语甚确!我们须早为之计。”

“定计先要定宗旨。”杨士琦说:“是预先疏通呢,还是不容此翻覆出现?”

袁世凯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会,突然站在赵秉钧面前问道:“你说李莲英想躲开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还是听到了什么?”

“也不算是猜想,是细心琢磨出来的。”

“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从那件事上悟出来的。”

袁世凯点点头,“你琢磨得不错!不过,这件‘大事’李莲英不干,自然会有人干!”他看看他们两人问:“是吗?”

“此所以小德张格外值得重视。”杨士琦说:“眼前倒是肃王的一举一动,更宜注意。”

“这何消说得?”赵秉钧答道:“在眼前来说,我还能制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当然不能让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为了。”杨士琦说。

这等于有了一个结论,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杨士琦所说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