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七章

载泽却已下了与袁世凯势不两立的决心。一回家便约见载洵、载涛与铁良,商议怎么样才能把袁世凯杀掉。

知兄莫若弟,载涛首先说道:“这不能指望四哥,他拿不了这么大的主意!”

谁能拿这个大主意呢?自然是隆裕太后。于是定计,由载泽福晋进宫去活动。

隆裕太后姊妹之间的感情很好,加以她也仗着有载泽这个妹夫帮她,才有制服载沣的把握,所以载泽福晋提到先帝不能畅行其志,抱恨以终,全出于袁世凯的不忠时,隆裕太后的旧恨新仇,全被激起!旧恨是戊戌八月的往事,新仇则是铁良透过小德张进谗,说他本赞成隆裕太后仿照慈禧的成例,垂帘听政,只为袁世凯怕她一掌了权会杀他,所以极力主张摄政王监国。

“袁世凯真是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载泽福晋说道:“莫非太后不垂帘,就不能杀他为大行皇帝报仇了?”

这一激,更如火上浇油,隆裕太后的怒气怨气,益发遏制不住,当时便传话,召见摄政王。

“太后预备怎么说?”

“叫他军机拟旨,定袁世凯大逆不道的罪名。”

“只怕老五不干。”载泽福晋口中的“老五”,是指载沣。

“为什么?”

“太后不想想他老丈人?”

载沣的老丈人荣禄,可说是大行皇帝除了袁世凯以外,另一个最痛恨的人,事实上当时若非荣禄主持,袁世凯也不敢告密,慈禧太后更无法顺利收权。如说袁世凯该杀,荣禄至少也该褫夺一切恤典。载沣顾虑及此,则回护袁世凯便是理所必至,势所必然了。

“太后不妨把话说在前面,让老五不必顾忌。”

等她教了隆裕太后一套话,载沣已奉召而至。载泽福晋悄然躲在屏风后面窥探,只听隆裕太后说道:“先帝是你的胞兄,你总记得吧?”

载沣一听这话便愣住了,“皇太后何以提到这话?”他说:

“载沣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先帝的事。”

“很好!我也知道你决不会!”隆裕太后接着说:“先帝有仇,你替他报不报?”

“自然要报。”

“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先皇的仇人是谁?”

这一下,载沣才发觉语言中已中了圈套,怕隆裕太后会有什么不利荣禄之处,不免惊惶失措,期期艾艾地一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你放心!跟你岳父无关,我是说袁世凯。”

是啊!载沣心想,先皇的第一个仇人,应该是袁世凯,当即答应一声:“是!”

“袁世凯罪大恶极,跋扈不臣,这个人留在那里,终归是大清朝的一大祸害!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马上得办。你回去马上写旨来看!”

一听这话,载沣急出一身汗,“回皇太后的话,”他说:

“杀袁世凯怕不行!”

“怎么?”隆裕太后不由得发怒“为什么不行?莫非他敢造反?”

“时候不对!”载沣答说:“国有大丧,杀重臣怕会激出乱子来!”

“什么乱子?”

“怕引起谣言?”

“什么谣言?”

隆裕太后咄咄逼人地,只要载沣一开口,便迎头一个钉子碰过去,让人招架不住,无可奈何之下,唯有答应照办。

回到养心殿,载沣定定神只召庆王奕劻与张之洞,据实相告:“刚才太后找我去,说袁世凯罪大恶极,跋扈不臣,留在那里有后患,要定他的死罪。你们两位看,上谕上该怎么说?”

话犹未毕,奕劻神色大变,张之洞亦将一双眼睛睁得好大,两个人都傻了。

“太后的意思坚决得很,等着看上谕。”

“要请太后收回成命!这件事怎么能做?”奕劻气急败坏地说:“袁世凯人虽不在北洋,段祺瑞、冯国璋,还有江北提督王士珍,都听他的。如果他们提兵问罪,说为什么杀袁世凯,摄政王请想想,铁良能挡得住他们吗?如果挡得住,可以杀,挡不住,不能杀!请太后趁早别起这个心。”

“国家连遭大丧,又无故诛戮大臣,戾气忒重,之洞不以可行!”

“照太后的说法,倒也不是无故,袁世凯当年告密,大行皇帝很吃了亏,如今是要为大行报仇。”

“说到这一层,”奕劻很快地接口:“对不起大行皇帝的,恐怕不止袁世凯一个人。”

意在言外,自能默喻,载沣低声说了句:“我也教没法子。”

“不然!”张之洞说:“摄政王应该据理力争。提到戊戌之变,在事诸臣,无不痛心,不过此案是非,只有付诸千秋史评,此时千万不宜再提。太后似乎该想一想,告密者当诛,则受此密告者又当如何?杀了袁世凯,请问置大行太皇太后于何地?”

“所以上谕要斟酌,这一层不能提。”

“不提这一层,袁世凯何来死罪?皇上方在冲龄,而诛大臣不以其罪,只怕人心尽去,其后果有之洞所不忍言者!”

“岂但人心尽去,只怕立刻便有大祸!摄政王监国,应该拿定主意,如果,如果……。”奕劻本想说,如果再听隆裕太后的话,只怕会应了恭忠亲王在世时说的一句话:咱们大清的天下,断送在方家园。不过这话到底不便出口,但因此想起慈禧太后在日,专断狠毒,凌虐爱新觉罗子孙的种种惨剧,甚至庚子年秋天,自己都遭猜忌,几乎性命不保。抚今追昔,不觉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载沣劝道:“好好商量。”

商量结果,决定让袁世凯走路。由张之洞拟旨。载沣意犹迟疑,怕在隆裕太后面前不好交代,无奈奕劻与张之洞鹄立待命,只好硬着头皮将上谕交了下来。

※※※

奕劻在养心殿痛哭失声,已有人报到军机处。袁世凯知道,怕有大风波了!

因而使得他想起昨天方始得知的一件事。唐绍怡奏请以中美两国公使,升格为大使的电报,载沣交陆军部查复大使与公使的不同,陆军部已经奏复:大使在驻在国,如与其外务部交涉不获结果,可请求觐见驻在国元首,当面陈诉。载沣认为这个办法很不妥,当即向人表示,不知唐绍怡奏请改为大使的用意何在?本来交陆军部查复外交事务,已有不信任外务部之意,如今是进一步证实了!不止于不信任外务部,而且也不信任袁世凯。

还有个消息,说盛宣怀在载沣面前,攻击袁世凯联美为失策。联美所以制日,而日本如出兵相攻,三天之内,可到中国,美国出兵相援,则须二十天才能到中国。不忧三日之祸,而恃二十日之援,愚不可及。何况升格为大使,馆员要增加,交际亦更繁,经费自然也要宽拨,岁费巨万,仅得虚名,岂得谓之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