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美人踏莎行(第4/6页)

她俩走上一条狭窄的山路上,这条路从峭壁上凿打出来,只有进和退的选择,就在这峭壁的中段上,她俩同时看见一条狼,同时惊叫了一声:“妈呀!”

那条狼蹲在路口上,皮毛闪着灰色的光。眼窝的阴影之中一对绿茵茵的眼睛饥饿、性急而又野蛮,尾巴扫得它身后的碎石不停地滚落深渊之中。董小宛和方惟仪瑟瑟颤栗,但还没失去理智。

狼嗅到食物的气息,忙欠起身,惬意地扭扭脖子,长长的舌头在尖利的牙齿上卷来卷去。它凭直觉知道碰上了软弱的对手,充满了猎取她们的自信。它缓缓迈开步子朝她俩踱过来,仿佛要慢慢欣赏她俩的恐慌似的。

董小宛和方惟仪心惊胆战地朝后退。方惟仪全身哆嗦,不慎踩动一块松松的石头,一下摔倒在地,石头滚落深渊,很久才传来一声闷响,在宁静的夜中更令人心惊。狼加快了步子。董小宛似乎看到了它嘴角有一丝笑意。方惟仪已经瘫软得站不起来。情急之下,董小宛撑开了油纸伞,“嘭”的一声,在人与狼之间隔了一道屏障。董小宛顺着伞沿,看见狼怔怔地停了脚步,狐疑地盯视着突然挡在眼前的古怪物体。它禁不住抖了抖身子,将头摇晃一阵,董小宛看见它的耳朵变成了两撮懂得倾听的毛。它停了摇头,瞪眼瞧着这古怪物体,依旧没搞懂这是什么东西。

人和狼就这样僵持着。时光正一点点在流逝。月亮坠下西山,山路上暗淡下来,只有狼的双眼在闪闪发光……天也快亮了……

终于,饥饿感战胜了恐惧感,狼放弃等待的策略,身子一弓,扑了上来。董小宛已经习惯了黑暗,看得分明,慌忙用伞拼命去抵挡,却哪里抵得住,只听得哗啦一声油纸撕裂声中,一股野性的压力猛冲到她的手上,她跌倒在地上,看见张大的狼嘴正在眼前,她绝望地用伞朝悬崖下用力一扫。伏在破碎的伞面上的狼站立不稳,顺势就偏向了悬崖,一阵哗哗的沙石滚动声中,董小宛手上的压力突然消失,深渊中传来狼的长嗥之声,凄厉而绝望。良久,深渊中传来重重的摔击声……

董小宛瘫软在方惟仪身边,俩人恐惧地依偎在一起,她俩长久地凝视着深渊,发觉深渊也在凝视着自己。

过了很久,董小宛回想当时的情景,依旧心有余悸。在离开黄山的头几天,她填了一生中唯一一首关于恐惧的词,可惜她当场烧掉了,连灰烬都没留。

方惟仪眼见十月的秋风吹红了枫叶,而红枫叶中的董小宛却面露忧色,她担心董小宛可能要离开自己,每日躲在禅房中为她卜卦,然而卦卦大吉,便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她多么希望这个如女儿般的人留在身边和自己相依为命啊!

董小宛却真的动了思乡之情,为了牢记黄山的优美风光,她整日在山峰云海留连,仿佛要将那一草一木都浓缩在自己身上,伴自己一生。

当董小宛正式向方惟仪和妙端告别时,方惟仪因为突然失了依靠而伤心得泪流满面,她也是这时才发觉自己竟多年没哭过了。于是,越哭越痛快,谁也劝阻不了,妙端也跟着哭。董小宛和陈大娘乘了马车消失在她俩的视野中,她俩更加放肆地相对而哭,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尼姑觉得哭比笑还要舒服。

方惟仪并没哭昏头,董小宛敲响歙县首富王成道的宅门时,手里正拿着她写的一封信。她料定董小宛母女到达歙县时必定已是黄昏,便叫她俩去王成道家投宿,王成道是卧云庵最大的施主。于是,王府的管家将她俩迎进门时,那庭院中的菊花已在暮霭的掩饰之中变成东一堆西一堆的斑驳花影了。

王成道眼见仙女飘进了自家宅院,连阴暗的墙角都感应了她的光辉,激动不已,拿信的手兀自哆嗦不止,信纸微微发出声响。想不到他王成道敬佛的诚心也有如此美丽的报答,他读着信时已经幻想着这位美丽绝伦的秦淮名妓同床共枕的美妙情景。

他安排董小宛母女在厢房里歇下,令管家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自己溜到后院打发老婆和两个小妾当晚回了娘家,又叫几个仆人把卧室妆扮得像新房一般。这才欢天喜地亲自举着一棵松明到地窖中取出一坛陈年的三鞭酒,他要借酒壮壮阳气。

一阵忙乎之后,在厅堂中摆了酒席,请董小宛母女席上坐定。王成道看见桌上有炖的牛鞭枸杞汤,朝管家点点头,管家诡秘地一笑。董小宛却不识此物,便问他是何物,他说是巨螺。

待酒席散了,已是三更时分,董小宛和陈大娘回了厢房,正待安歇,王成道喜滋滋地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朝董小宛鞠了一躬。

“王老爷,”董小宛诧异道:“这是何故?”

“我久闻秦淮风韵,未曾得试,今日小姐光临寒舍,我……

我……我…”王成道欲言又止,陈大娘再三追问,他才吱吱唔唔地将自己想与董小宛共枕一宵的意思说了出来,并一再申明这是他多年的宿愿。

董小宛慌忙解释自己早就杜门谢客,要为冒公子守护清白,万万不可为之,请王老爷慈悲见谅。

王成道如遭雷击般愣在那里。原来妓女也不是有钱就弄得来的。他痛苦极了,将头朝墙上碰,口中嚷道:“你怎么不早说,待会药力发作,我找谁发泄嘛!哎呀!我好倒楣,偏偏老婆又被打发回了娘家,怎么办?怎么办?”

长夜漫漫,董小宛泪湿了枕巾。

此刻,董小宛凝神着窗外茫茫的夜色,也凝视着凄凉的半轮月亮。而离她千里之外的庐州的天空中依然悬挂着同样的半轮月亮,月亮冰凉的光辉照耀着史可法将军那威武连绵的浩荡军营,营中高悬的串串灯笼相互呼应,令人想起甜蜜的糖葫芦。昏暗的灯影之下除了一队巡夜的哨骑之外,每座紧绷绷的军帐中早已鼾声如雷。仿佛睡眠中敲响的军鼓,激励着将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梦的宽阔沙场。中军大帐朝左数过去第七座帐篷却依旧点着灯,在黑夜中格外地亮堂。

冒辟疆和陈君悦正在帐中开怀对饮。原来,陈君悦在黄河渡口别了冒辟疆之后,和一枝梅龙兰游玩了几处名山大川,龙兰便独自远游天山去了。陈君悦内心的豪情壮志被激发而出,终于无法忍受在家中的平庸生活,打点行装来投史可法。

他的老婆想要阻挡,陈君悦拍案大怒道:“为人妻子本应鼓励夫君奔前程,岂能为了儿女情长,让夫君平庸一生而毫无作为呢?堂堂大丈夫岂能安心做村野匹夫。若再阻拦,老子把你休了。”

陈君悦提了一根齐眉短棍,到了庐州,却不去接军堂登记注册,径直走到中军帐前,嚷着要见史大人。值日官大怒,喝骂道:“村野匹夫怎敢咆哮军营?左右来人,给我拿下。”几员军士便扑向陈君悦。陈君悦早有防备,挥棍就打。中军帐前好一阵热闹。史可法当时正在帐中批阅校尉们呈上的军情通报,听得帐外喧哗,眉头一皱,步出帐来,但见一名壮士和十几名护卫械斗正酣。史可法看那身手不凡的壮士并无伤军中卫士之心,便知他来意。就在帐前大喝:“住手!”众人慌忙住手,陈君悦心知站在帐前那个威严的军官必是史可法,忙丢了棍,跪倒在地,请史大人谢罪,并表明自己投军的诚意。史大人问他何不去投军堂,陈君悦说自信自己是将才,不甘心列入兵行。史大人大加赏识,请他入帐考了些兵法,皆对答如流,当场授他一个校佐之职,不久,乃受命去宁波催粮。待他完成任务回帐交令时,惊喜地看见冒辟疆坐在史可法身边。兄弟相逢,自然欢乐难以言说,每日没事便聚在一起议论英雄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