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而为”与“为而不有”主义(第3/3页)

老子还说:“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这是说我要帮助人,自己却更有,不致损减;我要给人,自己却更多,不致损减。这话也可作“为而不有”的解释。按实说,老子本来没存“有”“无”“多”“少”的观念,不过假定差别相以示常人罢了。

在人类生活中最有势的便是占有性。据一般人的眼光看来,凡是为人的好像己便无。例如楚汉争天下,楚若为汉,楚便无;汉若为楚,汉便无;韩信张良帮汉高的忙谋皇帝,他们便无。凡是与人的好像己便少。例如我们到磁器铺子里买瓶子,一个瓶子,他要四元钱,我们只给他三元半,他如果卖了,岂不是少得五角?岂不是既以与人己便少吗?这似乎是和己愈有己愈多的话相反。然自他一方面看来,譬如我今天讲给诸君听,总算与大家了,但我仍旧是有,并没减少。再如教员天天在堂上给大家讲,不特不能减其所有,反可得教学相长的益处。至若弹琴、唱歌给人听,也并没损失,且可使弹的唱的更加熟练。文学家、诗人、画家、雕刻家、慈善家,莫不如此。即就打算盘论,帮助人的虽无实利,也可得精神上的愉快。

老子又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赤子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他的意思就是说成人应该和小孩子一样,小孩子天天在那里哭,小孩子并不知为什么而哭,无端的大哭一场,好像有许多痛心的事,其实并不为什么。成人亦然。问他为什么吃?答为饿。问他为什么饿?答为生理上必然的需要。再问他为什么生理上需要?他便答不出了。所以“为什么”是不能问的,如果事事问“为什么”,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我们却只记得他的上半截的“无为”,把下半截的“无不为”忘掉了。这的确是大错。他的主义是不为什么,而什么都做了。并不是说什么都不做。要是说什么都不做,那他又何必讲五千言的《道德经》呢?

“知不可而为”主义与“为而不有”主义都是要把人类无聊的计较一扫而空,喜欢做便做,不必瞻前顾后。所以归并起来,可以说这两种主义就是“无所为而为”主义,也可以说是生活的艺术化,把人类计较利害的观念,变为艺术的情感的。

这两种主义的概念,演讲完了。我很希望它发扬光大推之于全世界。但要实行这种主义,须在社会组织改革以后。试看在俄国劳农政府之下,“知不可而为”和“为而不有”的人比从前多得多了。

社会之组织未变,社会是所有的社会,要想打破所有的观念,大非易事,因为人生在所有的社会上,受种种的牵掣,倘有人打破所有的观念,他立刻便缺乏生活的供给。比方作教员的,如果不要报酬,便立刻没有买书的费用。然假使有公共图书馆,教员又何必自己买书呢?中国人常喜欢自己建造花园,然而又没有钱,其势不得不用种种不正当的方法去找钱,这还不是由于中国缺少公共花园的缘故吗?假使中国仿照欧美建设许多极好看极精致的公共花园,他们自然不去另造了。所以必须到社会组织改革之后,对于公众有种种供给时,才能实行这种主义。

虽是这样说法,我们一方面希望求得适宜于这种主义的社会,一方面在所处的混浊的社会中,还得把这种主义拿来寄托我们的精神生活,使他站在安慰清凉的地方。我看这种主义恰似青年修养的一付清凉散。我不是拿空话来安慰诸君,也不是勉强去左右诸君,他的作用着实是如此的。

最后我还要对青年进几句忠告。老子说“宠辱不惊”,这句话最关重要。现在的一般青年或为宠而惊,或为辱而惊。然为辱而惊的大家容易知道,为宠而惊的大家却不易知道。或者为宠而惊的比较为辱而惊的人的人格更为低下也说不定。五四以来,社会上对于青年可算是宠极了,然根底浅薄的人,其所受宠的害,恐怕比受辱的害更大吧。有些青年自觉会做几篇文章,便以为满足,其实与欧美比一比,那算得什么学问?徒增了许多虚荣心罢了。他们在报上出风头,不过是为眼前利害所鼓动,为虚荣心所鼓动,别人说成功,他们便自以为成功,岂知天下没成功的事?这些都是被成败利钝的观念所误了。

古人的这两句话,我希望现在的青年在脑子里多转几转,把它当做失败中的鼓舞,烦闷中的清凉,困倦中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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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经典文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