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民主

费孝通

题解

本文选自《民主·宪法·人权》一书。前半部分讲述费孝通年轻时访美,在与美国老百姓日常交谈中,了解了美国的政治状况以及普通市民对自由和民主的理解;后半部分是费先生和他妻子在同看一部美国电影后,对美国政体的讨论。两个故事合在一起,对民主和自由做了十分简洁明白的诠释。

我还记得前年在美国北部一个农家做客,主妇太太和我们谈起了罗斯福的新政,我就问她:“你是哪一党的?”她很简单地回答我:“共和党。”我接着又说:“你常去开党团会议的吗?”她不大明白我这问题,张大了眼睛表示要我解释一下,所以我又补充说:“你们怎样入党的?入党的手续怎样?有没有党证?交不交党费?”这些问题把她更弄湖涂了。“对不起得很,我不很明白你的问题。我说我是共和党人,意思是我上一次大选时投威尔基的票,我觉得罗斯福总统做了太久,该换换人了。”

我对于这位太太的话也相当的不清楚,因之不能不再问下去:“你每次选举总统都去投票的么?每次投共和党候选人的么?你是不是考虑哪位候选人中不中你自己的意,只要他是共和党推举出来的,就投票选他么?……”

她很不好意思地摇一摇头:“按理我有了权利就该投票,可是也有时懒得去,譬如说兰登和罗斯福竞选那一次,我病了没有去。”她笑了笑,“若是我去投票,我会选罗斯福的。”

“兰登不是共和党的候选人么?”我插口说。

“是的,可是我不喜欢他。”

“你不是自己说是共和党人么?”我又问。

“可是这并不是说我一定要投票选那个我不喜欢的兰登呀。这次我们县里选举议员,我又投了民主党候选人的票,因为我认识他,他是个好人。费先生,你以为我说是共和党人就必须投共和党候选人的票么?那不是民主。我有我的自由,谁也不能一定要我投谁的票。上一次我选威尔基,汤姆(她的丈夫)就投罗斯福。投票前一天,我们两人还辩论了一场。汤姆也是共和党人,可是他这次去外边去走了一趟回来,偏说罗斯福好。他说了许多理由,我还是有我的成见,他说不服我,我也说不服他,各人投了各人的票。”

“那么,你所谓共和党人是什么意思呢?”我不能不追问了,主妇太太给我问住了,她的女儿在旁却笑起来了。

“孝通,你像个法西斯蒂!”

我没有想到会戴这顶黑帽子,不免惊异地把眼光转向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放下手里的织物,“孝通,你问我妈什么入党手续,什么党证,什么党费。你又认为一个人一定要受党的拘束投票,这些不是法西斯蒂么?我们美国是没有这一套的。我们喜欢谁就选谁,候选人要千方百计讨我们喜欢,想得到我们手上的票。这张在我们手上的票是我们自己的,也靠这张票,我们的政府不敢得罪我们,若是我们没有投票的自由,美国怎能自称为民主国家?”

主妇太太打断了她女儿的话,插上向我解释说:“我说我是共和党人意思不过是大体上同意共和党的政策,其实,都是因为我的父亲是共和党的同情者,我也就继承了他的成见,我们在大选前总是要先去注册的,凡是合格的选民都可以去注册,注册时我就填上共和党,我可以参加共和党推选候选人的大会。我若不注册共和党,我就没有推举共和党候选人的权利了。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最后的投票时一定得投共和党的候选人。我们是在一个围着布幕的小房间里投票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真正投谁的票。我们说是共和党人或是民主党人,意思只是到那个党里去推举候选人罢了。我们没有党证,更没有起誓一类的入党手续,而且我们每次选举时,可以自由注册,愿意在哪一党里去推举候选人。”她顿了顿,“我的罗伊思(她的女儿)说得是对的,这样才能使那些政客们不敢得罪我们选民。费先生,天下大概没有一个政客是好的,我们若是放弃了投票的自由,我们也就没有办法对付这批混蛋了。”

那位小姐回头问了我许多关于中国的情形,我窘得很,连忙用别的话支吾过去。可是,我的日记上却写下了一句话:“民主国家的政党不是限制人民政治意识和政治行动的机构。”

不久之前,我和太太一同去电影院看《威尔逊总统传》。从电影院里出来,我的太太问我说:“威尔逊在学校里教教书多舒服,也不会劳苦得这样,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几个民主党的老头一定要去找他出来。从电影上看来,这几个老头不是本来不认得威尔逊的么?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出来竞选,一定要找到威尔逊呢?使他不能安安静静写书,在球场上看学生们比赛?”

“那些党老爷有他们的苦衷。”我回答说:“他们要上台必须要人民选举,所以他们必须千方百计地猜测大多数选民要什么政策,喜欢哪些人。猜得中就可以竞选胜利,猜错了也就失败。譬如那次竞选中,他们不能拉出个威尔逊,不能提出‘新自由’的口号来,民主党也很可能落选的。威尔逊名望高,要用他的名字来争取选举票,所以得三顾茅庐地请他出来。你还记得威尔基和罗斯福竞选的事实罢?威尔基本来并不是共和党的人,可是共和党在那次竞选里,知道罗斯福是个劲敌,不请出一个美貌有魄力的人来做他的竞选人,不会有胜利希望。威尔基是个大公司的经理,有名能干,长得又漂亮,所以把他推举出来了。”

“你这样说,好像学校选球员了……”我太太说。

“不错,不错。政治本来该是当足球比赛看的,这也许就是《威尔逊总统传》那个电影用赛球的场面作为开场的原因。”我应着。

“可是,我不懂,这样猜测人民心理,挑选名角,不是这些政党在愚弄人民么?谁可保证他们说的话当话呢?”我太太还是问。

“选举票能作保证。”我接着说,“若是一个政党执了政,他们所许下的诺言不兑现,下次选举时就会失去很多选举票,甚至落选,退出白宫。骗人至多骗一次,而且骗了人就出卖了前途,因之代价太大,在可能范围内是不敢离开所许下的政纲太远的。”

我的太太却还觉得我的话里有问题,她想了一想:“依你这样说,美国的政体是干什么的呢?请人做官,听人民的意思做事,有什么好处呢?”

是的,我也相信很多中国人会这样问的。原因是在我们这现实生活里所认得的政党多少是一个特权阶级的集团。入党是想做官,做官是想发财:为了官可通财,所以不能弃官,于是要独占一切官职,这些人联合起来成为一个政党。在这种现实的经验中,自不易明白一个民主国家中政党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