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风霁月 和而不同李济与胡适的相济与不适(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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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2月24日,“中研院”第五次院士会议(胡适去世的那一天)。李济向海外与会院士解说安阳出土器物的情景。左起:吴大猷、吴健雄、袁家骝、李济、刘大中、李光宇。

李济对中国传统文化与国民性充满忧患意识,但批评的目的仍是对未来抱有信心。1954年9月22日,李济在给张光直的信中写道:“中国学术在世界落后的程度,只有几个从事学术工作的人方才真正的知道。我们这一民族,现在是既穷且愚,而又染了一种不可救药的,破落户的习惯,成天的在那里排(摆)架子,谈文化,向方块字‘拜拜’,——这些并没什么‘要不得’——真正‘要不得’的是以为天地之大,只有这些。但是,每一个中国人——我常如此想——对于纠正这一风气,都有一份责任;所以每一个中国人,若是批评他所寄托的这一社会,必须连带地想到他自己的责任。据我个人的看法,中国民族以及中国文化的将来,要看我们能否培植一群努力作现代学术工作的人——真正求知识、求真理的人们,不仅工程师或医师。中国民族的禀赋,备有这一智慧;适当的发展,即可对现代科学工作作若干贡献。你们这一代是负有大使命的。”15

促进科学在中国生根,是李济一贯的思想主张和行为动力;而科学未能在中国生根也是他内心难以消除的紧张和焦虑。1962年1月,值蔡元培诞生九十五周年,李济作了《再谈中国上古史的重建问题》的讲座。他说,“把中国上古史这五个字连缀在一起,就构成一大串与自然科学分不开的问题。”他向史学家提出三条参考意见:“第一,史学家应该充分地采用自然科学研究的成果,尤其是与研究人类有亲切关系的部门”;“第二,但是我们要小心,科学成绩的价值也是不相等的”(这里指的是伪科学以及借用科学理论发挥个人偏见的“不成熟的半调子的科学历史观”);“第三,中国历史是人类全部历史最光荣的一面,只有把它放在全体人类历史的背景上看,它的光辉才更显得鲜明。把它关在一间老屋子内,孤芳自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161962年2月,李济在亚洲史学家第二次年会上作题为《再论中国的若干人类学问题》的演讲。他主张“‘中国的思想和制度’问题这个当今在美国很时髦的研究计划,应当在一个严格人类学的基础上进行”,并且他倾向于认为,“这样独特的一类中国的人类学问题由中国学者来处理要容易些”。17在中国推进科学思想,可以说是李济学术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因此,发生在2月24日中研院酒会上的那件事,不是李济故意抢白胡适,蓄意跟他唱对台戏,而是他以自己独特的话语体系再一次警醒世人。

李济1954年摄于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系。

过去人们将李济归于科学家、考古学家一类,此后,人们发现李济的思想也异常深刻睿智。很多年后,陈省身在一篇文章中谈道,“香港中文大学有一位英国先生跟我说,你们中国还没有自己训练成的第一流科学家。李济之先生也说过,科学在中国没有生根,我都有同感。其实中国训练成的第二、第三流科学家有几人?日本汤川教授在做成meson(介子)的工作以前,没有离开过日本。相形之下,当知努力所在了。”18

20世纪80年代,台湾作家的一本畅销书《丑陋的中国人》在大陆走红。书中一篇题为《你这样回答吗?》的附录,以直陈弊端的深刻脍炙人口。那是柏杨夫人张香华跟一位传奇的神父司礼义19的对话录,谨节录两段:

“你认为是什么样的观念影响中国人生活形态最大?”我(张香华)接着问。

李济在办公室研究安阳出土文物。

司神父直截了当针对我所盼望听到的主题说:“我认为造成中国社会落后,有一个原因来自中国人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太大。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这句话支配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和行为,使中国人的知识无法实验,知识和技术无法运用在日常生活上。而西方的学者,往往是手拿钉锤、斧头的人。在西风东渐之前,中国学者是不拿工具,不在实验室中做工的。西方的知识、技术,却在实践的过程中,获得不断的修正和突破。而中国人纵有聪明的思考力,精于算术,很早能发明火药、罗盘、弓箭,却没有办法推动科技,发展机械文明。因为,在儒家思想影响之下,高级知识分子的领导阶层,轻视用手做工。机器的发明与运用只限于末流的平民阶级,大大地阻碍了知识的发展。”

身居领导地位的知识分子,高高在上,和大众生活脱节。知识的断层,使中国人思考与行为分家,严重妨碍中国社会的进步。司神父提起已故的中国考古学家李济,他说:“其实,以上意见是李先生说的,我只是同意他的意见而已。”

一个洋神父的话,与李约瑟、爱因斯坦的观点相似,经他们的嘴一说出,仿若金科玉律。而李济深邃的思想,即使在胡适及其朋友眼里也悲观得不合时宜。我们民族的面子观念,又一次不幸被言中了……

(本文照片由李光谟、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