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5页)

「數不清楚了。」那武官答說,「耳朵割不勝割,不過都梟了首級,掛在樹林之中,好讓韃子見了害怕,不敢再輕犯中國。」

「喔,你來看!石將軍跟韃子遭遇是在這一帶,」岳正指著地圖說,「這一帶都是沙漠,哪裏來的樹林?」

來人語塞,石彪也無法再冒功了。

第三個是兵部尚書陳汝言。此人是石亨的死黨,營私舞弊、侵吞軍餉,與石亨叔姪,同惡相濟。岳正向皇帝建言:「陳汝言是個小人,如今既然當了兵部尚書,可以用另一個小人盧彬當侍郎。這兩個人都是奸詐氣量小的,同事稍久,必定不和,互相攻訐,那時就可以一起去掉。」

皇帝沒有聽他的話,但陳汝言卻知道了,將他恨得要死,時時刻刻想找機會報復。

機會來了,承天門之災,皇帝命岳正草擬修省罪己的詔書。岳正提筆寫道:「乃者承天門災,朕心震驚,罔知所措。意敬天事神,有未盡歟?祖宗成憲,有不遵歟?」一連串的自我內省,是否善惡不分、曲直不辨、軍旅過勞、賞賚無度、賄賂公行、徭役太重、閭閻不寧?這個「歟」、那個「歟」的,列出十幾條的疑問,說「此皆傷和致災之由,而朕有所未明也。今朕省愆思咎,怵惕是存。爾群臣休戚惟均,其洗心改過,無蹈前非,當行者直言無隱。」

這道詔書,舉朝傳誦。言官亦紛紛上奏,彈劾陳汝言,批評曹吉祥,指責石亨叔姪。於是石亨、曹吉祥又去見皇帝,說岳正表面正直,其實誹謗君上,百姓都在「皇帝背面罵昏君」,說是「若非昏君,哪裏來的這麼多毛病?」

皇帝的耳朵很軟,為這番話一挑撥,命岳正出內閣,仍舊到內書堂教小太監去讀書。曹吉祥又說,留岳正在京,他仍可借陳奏作誹謗,不如放他出去。因而謫官為廣東欽州同知。

岳正出京經過通州,省視老母,在家住了十天,方又上道。「勘合」上是有限期的,中途逗留,法所不許。陳汝言知道了這件事,命通州檢查勘合的官員上告,又說他侵奪公主的莊田。結果被捕回京,杖責一百,充軍陝西肅州。

起解歸兵部派解差。陳汝言預先關照,要給岳正多吃苦頭,那解差便給岳正戴上一副其名為「拲」的小手銬──一塊兩寸厚、尺許長的木塊,挖兩個洞孔,將岳正的一雙手銬在一起。木硬孔小,絲毫動彈不得,晚上睡覺,亦不解銬,岳正苦不堪言。走到涿州地方,晚上宿在驛站,氣喘病發作,而要想自己揉一揉胸口都辦不到,眼看是非死不可了。

哪知命中有救,他在涿州有個好朋友叫楊四,聽說他起解經過,特地到驛站來探訪。見此光景,一面照料岳正,一面跟解差打招呼,好酒好肉,軟言恭維,將解差灌醉,設法打開岳正的小手銬,將中間的兩個孔打通,空間擴大,手腕就舒伸自如了。到得天亮,捧五十兩銀子擺在解差面前,老實說明經過,請他「高抬貴手」。解差答應了,讓岳正戴著這副改造過的「拲」,安然到了肅州。

皇帝常想起兩個人,一個是削職為民的商輅,一個便是在肅州的岳正。這天召見李賢時又提到他,「岳正倒是好的,」皇帝說道,「就是膽子太大。」

「岳正尚有老母在堂。」李賢乘機為岳正乞恩,「請皇上赦他回來吧!」

皇帝不答,心裏還是忌憚著石亨,默然半晌以後,嘆口氣說:「此輩干政,四方奏事者,先到這兩家,如之奈何?」

「皇上獨斷獨行,四方就不會再趨附這兩家了。」

「有時候也不用他們的辦法,臉上的神氣,馬上就不好看了。」

乾綱不振,可真是愛莫能助了!石亨、曹吉祥心狠手辣,李賢自亦不免有顧忌,只好這樣答說:「請皇上制之以漸。」

「也只有逐步裁抑了!」皇帝想了一會,宣召領宿衛的恭順侯吳瑾面諭,「你通知左順門的衛士,武臣非奉宣召,不得擅入。」

吳瑾會意,這「武臣」是專指石亨、張軏等人而言,便答一聲:「遵旨!」隨即出殿去宣旨。

「我是念他們有奪門之功,多方優容,不想弄到今天這種尾大不掉的局面。」皇帝又嘆口氣,「真正非始料所及。」

看皇帝有乾綱復振之勢,李賢也就比較敢說話了:「迎駕則可,『奪門』二字,豈可傳示後世?皇上順天應人,以復大位,門何必奪?而且宮門又何可奪!那不成了造反了?」李賢緊接著說,「當時亦有人邀臣參與的,臣一口拒絕。」

皇帝大為驚異,「你為甚麼一口拒絕?」他問,「莫非以為我不當復位?」

「非也!」李賢答說,「郕王病入膏肓,勢將不起。到那時候,群臣自然會上表請皇上復位,這是名正言順,絕無可疑之事,何至於要奪門?假使事機不密,後患不堪設想。此輩死不足惜,不知道將置皇上於何地。此輩無非利用皇上圖富貴,何嘗真有為社稷之心?」

皇帝恍然大悟,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越想越覺得不妥。前些日子還曾想到徐有貞足智多謀,或者可以起用他來制裁石亨、曹吉祥,此時沒有這個念頭了。

「皇上如果由群臣表請復位,從容成禮,根本不必擾擾攘攘,朝野不安。此輩既不能濫功邀賞,招權納賄又從何而起?老成耆舊,依然在職,何至有殺戮謫竄,致傷天和,災變迭起?」李賢又引用一句《易經》,「《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正此之謂。」

「悔之已晚。」皇帝又說,「你回去擬一道詔旨,通飭中外,從今以後,章奏中禁用『奪門』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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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左順門被擋了駕,又有禁用「奪門」字樣的詔旨,這對石亨來說,自然是一大打擊。不過家裏倒是有喜事,他的一個年方十九的姨太太,替他生了一個白胖兒子,彌月之喜,大開湯餅宴,賓客問起他兒子的名字,石亨說尚未命名。

原來石亨生子,上了一道奏章,請皇帝賜名,皇帝把這件事忘記掉了。石亨因為賓客這一問,便託曹吉祥代為探詢。皇帝與吳瑾商量後,命曹吉祥傳旨,召見石亨,把他的兒子帶來,當面命名。

「你的兒子,頭角崢嶸,好好撫養。將來我跟你結親家。」

石亨大喜,「皇上這一說,臣的小兒子,就是將來的駙馬。」他說,「請皇上賜名。」

「你的姪子不叫石彪嗎?」皇帝摸著孩子的頭說,「虎頭虎腦的,就叫石虎吧!」

「是!多謝皇上。」石亨說道,「臣這個兒子,既然蒙皇上看中了,請賜信物。」

不道石亨竟有這樣的要求!不過皇帝原是備了「見面禮」的,便吩咐近侍裴當:「把鎖片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