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柏賢妃終於生下一個皇子。太后、皇帝、皇后都喜不可言。萬貴妃表面亦是很高興的神情,向太后、皇帝申賀,但回到自己宮中,整日都難得一見笑容。

這天張敏奉皇帝之命來傳旨:新生的皇子起名祐極,將冊立為太子,國本有託,推恩六宮,普遍有所賞賜。問萬貴妃希望得到一些甚麼恩典?

「我不要!跟我毫不相干。」萬貴妃悻悻然地答說。

「萬歲爺是好意,貴妃娘娘不受,倒顯得小器了。」

「我本來就小器。將來柏賢妃當了太后,要我給她磕頭,萬萬辦不到。」

「柏娘娘身子很虛弱,只怕她未見得能等到那一天。」張敏勸說,「貴妃娘娘倒不如在太子身上下點功夫,讓他將來感恩圖報。」

萬貴妃心中一動。「張敏,」她說,「你是知道我的心事的,你總要向著我才是。」

「那還用說嗎?」張敏又勸,「萬歲爺的好意,一定要領,這就是奴才為貴妃娘娘打算。」

「好吧!」萬貴妃想了一下說,「我家老三嫌官小,你跟萬歲爺回奏,升他一級。」

萬家的老三叫萬達,本來是錦衣衛的指揮僉事,升一級便是指揮同知。親友得訊,登門相賀,自然少不了萬安。

「循吉,」萬達想起一件事,「現在那班番僧,神氣得不得了,尤其是那個封了『大智慧佛』的劄巴堅參。那天到黃寺去燒香,要我派『導子』,我去晚了一步,他居然板起臉來教訓我一頓。這口氣很難忍,你有甚麼法子替我出這口氣?」

「皇上很寵他們,封號都是『國師』,賞了誥命,無怪他們作威作福。要出氣只有釜底抽薪,讓皇上不再寵他們,或者至少不會像現在那樣子寵他們,再來想法子殺他們的氣焰。」

「你的話是不錯,不過該怎麼下手呢?」

萬安想了好一會,想起一個人。「有了!」他很高興地說,「我認識一個湖廣人,本來是和尚,現在還俗了。他的花樣最多,我來想法子讓他再做和尚,引薦給皇上。以他的那套本事,一定會得寵,用他來抵制番僧,一定有效。」

「好!你去辦。引薦的事,包在我身上。」萬達問道,「此人叫甚麼名字?」

「他做和尚的法名叫繼曉。」

計議停留,萬安當天便派人將繼曉找了來。此人出家以後,因為不守清規,為老和尚逐出山門,還了俗跑江湖,有時賣野藥,有時變戲法,又會扶乩,花樣極多,而且能言善道。萬安是因為合治房中藥,找上了他。這回聽說要引薦他入宮去「伺候皇上」,這一步運來得過於突兀,受寵若驚之餘,竟有些茫然不知所答了。

「你聽清楚了沒有,先要做和尚。」

「是,是!我本來就是和尚。」繼曉脫帽卸網巾,指著頭頂說,「萬閣老,你看我受戒的香洞。」

「好!那更是貨真價實了。不過,你跑江湖跑慣了,樣子不像個高僧,這一層,你千萬要當心,別露馬腳。」

「請放心,絕不會。」繼曉定定神,想一想問,「我伺候皇上幹甚麼?」

「皇上相信方術,愛問休咎。你如果能讓皇上信了你的本事,凡事都會問你,那就是伺候皇上。反正一句話,投其所好。」

繼曉沉吟了好一會問:「萬閣老,皇上相信不相信扶乩?」

「只要靈,他就會相信。」

「如果能找個好幫手,一定靈。」

萬安明白他的意思,這個好幫手要在太監之中去找。他點點頭說:「我會替你安排,你自己先好好去預備。」

於是萬安又跟萬達去商量,他對宮中的情形,已經非常熟悉,深知繼曉這套騙術得逞,一定要在宮中有內應,而這個「內應」又必須有借助於繼曉之處,才會休戚相關,密切合作。

細心推敲一下,萬達找到柏賢妃宮中一個侍膳的太監叫高諒。此人本在昭德宮,調至柏賢妃的儲秀宮以後,遭受排擠,不甚得意;而引進方士,是當時太監為求固寵最有效的門徑,如今有此機會,自然不會錯過。恰好他也是湖廣人氏,與繼曉一拍即合,融為水乳。

於是高諒在侍膳時,常為皇帝談起扶乩的神奇。皇帝為他說動了心,信口說了一句:「幾時找個人來試一試。」

「是。待奴才去訪查。」

過了幾天,高諒來覆命,說他有個同鄉是有道高僧,法名繼曉,不但善於扶乩,而且請來的乩仙,若是那深通陰陽八卦的,更能未卜先知,益發神奇。

「扶乩要兩個人,另一個呢?」

「就是他一個。扶乩的下手,到鐘鼓司去找一個好了。」高諒又說,「柏娘娘也想問問事,不過不便讓方外人到後宮來。這幾天西苑,菊花盛開,蘇州織造進貢的大螃蟹也餵肥了,請萬歲爺定個日子,讓柏娘娘陪著,在西苑賞花吃蟹,順便讓繼曉來扶乩。萬歲爺看呢?」

「好!我也很想到西苑走走。就是明天吧!」

於是,高諒傳旨,在西苑北海的廣寒殿,擺設數百盆各種菊花,預備下以螃蟹為主的酒食;另在鐘鼓司傳召一名叫孫喜祿的太監,此人會扶乩之外,還學過變戲法,是高諒為繼曉細心安排的助手。

繼曉當然早就在待命了,穿一件大紅袈裟,刮得極乾淨的腦袋上,六個蠶豆大的香疤,肥頭大耳是羅漢相。

「江夏僧繼曉,虔祝聖躬康強,國泰民安!」說著,伏身稽首。

聽他音吐清朗,從容不迫,皇帝頗有好感。「聽說你會扶乩,」皇帝問道,「這是道家的占驗之法,你一個佛子,怎麼也學過這個?」

「三教同源,釋道一體。」

「你鎮壇的乩仙,不會是呂純陽吧?」

「純陽真人跟道濟法師,遊戲人間,每每結伴,故而有時亦會降壇。」

「這麼說,你的鎮壇乩仙就是濟顛和尚?」皇帝又問一句,「濟顛的法名,是道濟不是?」

「是。」

「高諒,」皇帝問道,「在哪裏扶?」

「已備下淨室,請萬歲爺移駕。」

淨室中已設下乩壇,西向擺一張金交椅,旁邊一張茶几,上置香茗及瓜子、松仁各一,是特為皇帝所預備的。

等繼曉祝告過了,與下手孫喜祿開始扶乩。乩筆久久不動,而一動如飛,孫喜祿錄下乩語,跪呈皇帝,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天台李氏子,別號方圓叟。貧僧道濟是也。未悉大明天子,垂詢何事?」

「這位高僧,」皇帝問侍立在旁的高諒,「也能未卜先知嗎?」

「奴才想,應該能的,萬歲爺不妨抓一把瓜子,試一試,看能說對數目不能。」

皇帝點點頭說:「你抓。」

高諒抓了一把在手裏,孫喜祿便去告知繼曉。不一回錄乩回來,高諒一手接紙,另一手中的瓜子交了給孫喜祿,說一聲:「你先數了,我再回奏萬歲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