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4/6页)

「媽媽,媽媽,你別哭。」小皇子阿孝問道,「媽媽,你告訴我,甚麼叫鬍鬚?」

他見過的男子,都是太監;而太監是無鬚的,所以他不懂。「你見了就知道了。喏,」吳廢后攬著阿孝,比一比嘴唇,「這上面有毛,就是鬍鬚。走吧!」

吳廢后、紀小娟、林寶珊簇擁著阿孝出了地窖,從玉熙宮正殿下了臺階,只見黑壓壓一大群人,安樂堂的老老少少,傾室而出,來看這場熱鬧。

「娘娘!」阿孝緊閉雙眼,「眼痛!」

原來這天艷陽高照,而阿孝初見天日、光線刺眼,吳廢后趕緊用手遮住他的眼睛,然後徐徐放開,等他能適應了,才抽手說道:「阿孝,你到底見天了!」

「天、天!」阿孝抬頭望著,「這就是天?」

「對!這就是天。」吳廢后轉眼喊一聲:「懷恩!」

「懷恩在。」

「我可是把真命天子交給你了!」

「是。」懷恩正色答道,「懷恩捨死護駕。」

說完,將小皇子扶上小軟轎,兩具提爐導引,懷恩扶著轎槓,冉冉前行。

「媽媽、媽媽!」小皇子回頭不斷在喊。

到得大藏經廠下轎,懷恩攙著小皇子走上臺階,指著坐在正屋中的皇帝說道:「別怕!記住,要叫爹爹!」

長髮垂地的小皇子,一點都不怕生,半奔著到了皇帝面前,撲身入懷,親熱地喊道:「爹爹!」

皇帝流著眼淚笑,一把抱起小皇子,緊緊攬住,不斷地親著,親過了看,看過了又親,同時不斷地用杏黃綾子的手絹拭淚。

「真是我的兒子。」他對懷恩說,「像我。」

「萬歲爺大喜!」懷恩向後面揮一揮手,領導在場的太監,向皇帝磕頭賀喜。

「你趕緊到內閣去報喜。」皇帝吩咐,「讓內閣為皇子擬名。」

「是。」

「他小名叫甚麼?」

「請萬歲爺自己問小皇子。」

小皇子應聲說道:「我叫阿孝。」

「好!好!阿孝。」皇帝笑著又去親兒子。

※※※

內閣的首輔是商輅──彭時已經在上個月病故了,再有一個就是萬安。聽得懷恩細說根由以後,表情不同,商輅既驚且喜;萬安錯愕莫名。

「國本有託,蒼生之福,理當頒詔。」商輅說道,「懷司禮,你請等一等。我來替小皇子擬個嘉名。」

依照輩分來排,應該是「祐」字輩,下一字依五行相生之理,應該用木旁。這就很有講究了,既要吉祥、又要冷僻,因為將來會成為御名,如果是常用的字,避諱不便。

取來一本《集韻》,商輅細細斟酌,用梅紅箋正楷寫了「祐樘」二字,問萬安與懷恩說:「如何?」

「這個『樘』字,」萬安問道,「作何解釋?」

「就是柱子。」懷恩讚道,「好!一柱擎天,能把大明江山撐住。聲音也響亮。」

於是一起進宮,商輅叩賀以後,呈上紅箋所書的皇子姓名,皇帝頗為嘉許。商輅便說:「英宗睿皇帝誕生四個月,立為皇太子;皇上三歲,建立東宮;如今皇子已經六歲,臣請建儲,以固國本。」

「說得是。不過建儲大事,不可草率;不妨先頒詔天下,好讓百姓安心。」

「是。臣已通知禮部辦理。」商輅又問,「皇子之母,應有封號。」

「當然。」皇帝沉吟了一下說,「封為淑妃。」

封妃便得移居大內,這與禮部擬封妃的儀制無關,是司禮監的事。其時東西十二宮,只剩下東六宮的永安宮,此宮之西,即是萬貴妃所住的昭德宮。如果將紀淑妃安置在那裏,只怕有不測之禍。因此,懷恩另作安排,跟王皇后去商量,將坤寧宮以西、王皇后用來召見命婦的壽昌宮騰了出來讓紀淑妃住。王皇后同意了。

宮中一片喜氣,只有昭德宮的萬貴妃終日垂淚,提起張敏、金英、魏紫娟便罵,脾氣也變得非常暴躁,連皇帝都怕見她了。

兩個月過去,立太子的事,竟無下文。紀淑妃當然關心,但不敢問。反而是有一天王皇后閒閒地跟她提了起來。

「聽說萬歲爺昨晚上在寢宮召見你了?」

「是。」

「一晚上總說了好些話吧?談點兒甚麼?」

「問我家鄉的情形。」

「沒有談到你兒子立太子的事?」

「沒有。」

王皇后不作聲,息了好一會,突然問道:「你知道內閣把立太子的禮節奏報上來,萬歲爺為甚麼沒有交代?」

「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打聽。」

「我告訴你吧,是萬胖子作梗。怕有一天她要給你磕頭。」

紀淑妃如夢方醒,回到壽昌宮想了一夜。她有一天母以子貴,會成為太后。萬貴妃當然要對她行朝見的大禮。這是萬貴妃決不甘心的事。建儲一事,目前雖還拖著,但文武大臣會不斷催促,皇帝拖不過去,不能不辦。那一來名分已定,萬貴妃如果怕她成為太后,只有用釜底抽薪的手段,暗中下毒手謀害東宮。

轉念到此,她知道如何自處了,母子不能並存,母死則子有可生之望。於是到得天明,宮女發現她已經自縊在一丈一尺高的紅木牙床的床欄上,留下了一通遺書。

壽昌宮的總管名叫史經,是懷恩特為派來保護紀淑妃的,他跟經過挑選的宮女,都經懷恩叮囑過,遇到任何意外情況,都不可張皇。所以宮女悄悄走報史經,一看紀淑妃氣絕多時,遺體已經僵冷了,便命宮女將屍體解了下來,平放在牙床上,然後去向懷恩報告。

「莫非你們事前就一無所知?」懷恩微顯怒容,「坐更的女子,在幹甚麼?」

史經不作聲。坐更的宮女也要睡覺,總不能終夜不閉眼,盯著紀淑妃看。懷恩也發覺自己責備得不大在理,就沒有再追究了。

「前一兩天有甚麼話留下來?」

「沒有。」史經答說,「倒是有一封遺書。封好了的,我不敢拆來看。」

接過遺書,只見上寫六字:「字傳阿孝吾兒。」懷恩沉吟了一回,取熱手巾在封口上熨燙了一回,用象牙裁紙刀,細心剔開封緘之處,抽出信紙來看,寫的是:

「母因痼疾厭世,不及見兒之成長。萬娘娘待母極好,兒將來須視之如母,盡人子尊親之禮。切切。」

懷恩看完,淒然下淚,嘆口氣說:「唉,天下父母心。」

※※※

「紀娘娘自己上吊死了。」懷恩毫無表情地回奏。

「怎,怎,」皇帝口吃的毛病又犯了,「怎麼會?」

「留下來一封遺書。萬歲爺看了就知道了。」

看完紀淑妃的遺書,皇帝愣住了。「她,」他問,「她是甚麼意思呢?」

「紀娘娘切切叮囑小皇子,視萬娘娘如母,當然也是盼望萬娘娘對小皇子視如己出。」

皇帝點點頭說:「可憐!下這番苦心。你把信收好,先不必跟萬娘娘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