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刀王五(第2/6页)

十年间,王五和哥们儿有好多次跟谭嗣同谈到帮会的事,他们很明显表达出他们反对满洲人的传统。但是,一碰到满洲人这个问题,谭嗣同好像就有点不愿多说。不过,他也不扫他们的兴,也不说他们不是,笑着看他们叫骂。大概是态度不明朗,哥们儿头脑简单,就以为三哥也是反对满洲人的。

大家做朋友,做到了第十年,1898年到了。谭嗣同应召进宫见光绪皇帝,并在军机处做了四章京之一,消息传遍了北京城,也传到了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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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见了皇上!”“他去见了皇上!”六个字,像空气中钉进六颗钉子,王五他们呆住了。他们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有人沮丧地低了头。

“谭嗣同背叛了我们!”胡七突然斩钉截铁。

“没有,谭嗣同没有背叛你们!”一个坚定的口音响在门口,站在那里的,正是谭嗣同。

“三哥啊!”王五大叫了起来,他突然站起来,满脸通红,“三哥,你去见他干什么!我们是什么立场?他们是什么立场?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好谈的!要有,就是他们擦我们,我们擦他们!”王五的右掌做成刀状,来回各做一个砍头的姿势,“三哥啊,你是有大学问的,不像咱们哥们儿是老粗。你比我们读书明理,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去见满洲人?要干这种事,你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对待你?”

“这就是我不先告诉你们的原因,我不能使你们为难、使你们精神上先有负担。我若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我去以前,结果是好是坏我也没把握,所以,我宁愿先去试试看,如果结果不好,那就是我一个人判断的错,不牵连五爷和各位。如果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如果去了结果好,你们就挡住了这个结果,岂不我又陷你们于判断错误?所以,我决定还是不先告诉你们。我……”

“你!你!你他妈胡说!”胡七陡地站起来,撩起了袖子,大家也都站起来。王五把左手手心向下,从左胸前向外划过,暗示不要轻举妄动。谭嗣同坐在方桌的一边不动,神色安详地说:“五爷、各位,你们总该先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大家好合好散,也落个明白!”

“他妈的你去见了满洲人,并且一见还见的是满洲头子,你背叛了我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完!我们这样看得起你,原来你背叛了我们!”胡七吼叫。

“七哥!……”谭嗣同开口。

“你别叫我七哥!七哥是你叫的?我们的交情,今天就是完了!你别叫我七哥!”

“我不要听你我、我、我,我们拜了把子,今天就要同你拔香头;我们发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胡七一边吼着,一边越过方桌,直朝谭嗣同扑过来,大家也一拥而上。茶杯滚到地上。

“住——手!”王五的洪亮喊声,使人人都立刻缩了回去,谭嗣同安详地坐在那里,鼻孔流下血,茶水溅满了一身。他任鼻血一滴滴淌下,擦都不擦。他稳定得像一尊佛像,不是金刚怒目,而是菩萨低眉。

王五突然翻开了小褂,掏出了腰间的匕首,明晃晃的。大家望着他,可是谭嗣同若无其事。王五把自己白色小褂的最后一颗纽扣解开,左手拉起了衣角,用匕首朝小褂割去,割下一块方形的布,收起匕首,把布铺在左掌上,朝谭嗣同鼻子捂上去,他右手按住谭嗣同的肩,说:“到床上仰着躺一下。”

王五扶谭嗣同躺在床上,叫人拿两条湿手巾来给他,亲手用一条擦掉他脸上的血迹,另一条折好,放在他额头上。他伸手拉开了被子,为谭嗣同盖上。然后打个出去的手势,他却不先走,让大家先出去,然后轻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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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在房外草地上,蹲着,蹲着。王五不开腔,他拿出旱烟袋,装上烟丝,从火石包里掏出黄棉,放在烟上,用打火石打燃黄棉,一口接一口吸着。大家跟着,也点上烟。胡七不抽烟,他蹲在那里,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用力画着叉子,画了又描上,愈描愈深,嘴角随着画线在扭动。

“大哥,”胡七忍不住开口了,“我真不明白,以谭三哥这样的人,为什么背叛我们?”

王五吸着旱烟,没有看胡七,眼只望着天,冷冷地说:“他没有背叛我们,他如背叛了,他就不来了。”

胡七想了一下,恍然若有所悟:

“说得也是,他若背叛了,他该明白再来不就是送死吗?他还不明白我们不会饶他吗?他上次还告诉我们,湖南马福益那一帮前一阵子四当家的犯了规矩,兄弟们决议是叫他从山顶跳下去,最后兄弟们送他上山,他一边走,一边还照顾送他的大哥,说:‘大哥小心走,山路太滑。’马福益是三哥的同乡,又是朋友,三哥难道不知道帮里的规矩?我不信。”“也许他不认为他犯了规矩吧?所以他敢回来。”有人说。

“犯规也好,不犯规也罢,问题是他如果背叛了,他回来干吗?他总得有个目的啊!”又有人说。

“目的就是拉咱们一起跟他下海,一起做满洲人的奴才,他自己一个人做还不够!”胡七把树枝一丢,大声说。

王五望着天,含着烟,并没有抽,终于转过头来:

“不要瞎猜了。三哥一定有他的原因,这原因不是你们能猜得透的,也不是我王五猜得透的。他学问太大,我们是粗人,我们不清楚,只清楚谭嗣同绝不是背叛朋友的人,我敢以这颗脑袋担保。我王五活了几十年,五湖四海,阅人无数,就没把人看走眼过,我就不相信谭嗣同有问题!谭嗣同有问题,不要他从山上跳,我先跳!不但先跳,并且挖下我眼睛后再跳!”

“我们当然相信大哥,相信大哥不会看走了眼。”胡七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动手,也说不出为什么,大概三哥不告诉我们,不让我们这些粗人明白,所以气起来了。”

王五白了他一眼:“不对吧,他是要告诉我们的,他好像说了‘你们总该先听我把话说完’的话,还说了‘好合好散,也落个明白’。可是你没听进去,就动了手了。”

大家望着王五,低下头,胡七也低下头,低了一下,又抬起头,望着王五:“这可怎么办?大哥你说怎么办。”

“还是要先听听他的。”王五说着,站起身来。大家也都站起来,一起走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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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进房里的时候,谭嗣同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那脸盆是搪瓷的,可是已很破旧,原来的盆底已烂了,是用洋铁皮新焊接的。焊工在北方叫锯碗的,他们把打破的碗接在一起,把破片和原底两边外缘钻上钉孔,再用马蹄形铜扣扣入钉孔,最后涂上白色胶合剂,就变成了整补过的新碗。锯碗的同时可用白铁皮焊壶底、焊水桶底……他们是废物利用的高手、是家庭日用器材的修补人。工业时代的人们、有钱的人们,脑中很少有修补的观念,可是农业时代的穷困中国人,他们却把任何可以报废的东西都不报废。他们珍惜旧的、爱护旧的、对旧的发生感情。他们宁肯钉钉补补,也很难汰旧换新。这种情形,变成了一种定律、一种习惯,最后变成了目的本身。所以,最后问题不再是有没有能力换新的问题,而是根本就先排除换新,一切都以先维持旧的为天经地义,不能维持则以修补旧的为天经地义。所以,中国人的家里,有着太多太多十几年、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用品,父以传子、子以传孙,相沿不替。农业时代的穷困,形成了中国人的惜旧观念,从一套制度到一个脸盆,都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