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戊戌政变(第2/6页)

1860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咸丰皇帝逃到热河,留下弟弟恭亲王奕诉在北京与洋人谈判。那么洋人占据了紫禁城、北京内城,恭亲王住不成自己的恭王府,就看中了外城的法源寺,住进了法源寺。咸丰皇帝在热河遥控交涉局面,他一再叮嘱的是:恭亲王不可以亲自见到洋人,因为恭亲王是中国皇帝的弟弟,地位高高在上,岂可被洋人见到?但是,咸丰皇帝这种叮嘱,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你自己打了败仗,洋人占了你国都,你跟洋人谈判,怎么可以不打照面?事实上,形势比人强,英法联军在北京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这种无法无天的局面,也亟应赶快解决,在解决过程中,恭亲王就无法不见到洋人了。最后,谈判完成,英法联军同意撤兵,愿和中国和平相处,并表示将按国际礼仪派大使来“亲递国书”。不料这一约定,使以天朝自居的咸丰皇帝大大介意起来,他批恭亲王的奏折说:“二夷虽已换约,难保其明春必不反复;若不能将亲递国书一层消弭,祸将未艾,即或暂时允许作为罢论;回銮后,复自津至京,要挟无已,朕唯尔是问!此次夷务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见朕弟,已属不成事体。若复任其肆行无忌,我大清尚有人耶?”为了抗议大清无人和拒见夷使,咸丰皇帝不肯再回北京,他死在了热河。这一死,造成了西太后的夺权成功、恭亲王的终于失势。他在法源寺折冲樽俎的努力,最后挡不住人为刀俎。在法源寺苦心孤诣后三十四年,日本又打败了中国;再过四年,六十七岁的他,终于在拦阻光绪皇帝变法维新中死去——年轻时,他是同治中兴的急进派;年老时,却变成光绪变法的保守派,这就是人的一生。谭嗣同在去法源寺的路上,忽然想起近四十年前恭亲王在法源寺那段救亡图存的历史,他顺着想下来,想到袁世凯,他的心,凉了半截。啊!他住的浏阳会馆,不就在附近吗,这一联想,可真是得天时地利呢。他苦笑了一下。

袁世凯简直在以朝服出迎这位军机章京了。军机章京在实权上,相当于副宰相,袁世凯是老吏,对这样炙手可热的新贵近臣,不能不另眼相看的。

谭嗣同首先说事属机密,要求在卧室与袁世凯单独谈话,袁世凯照办了。在卧室里,谭嗣同出示光绪皇帝的密诏,以取信于袁世凯,并告诉他,救皇上、救中国,在此一举。谭嗣同表示,根本的关键在西太后,只有清除了西太后,才能解决问题。如今要袁世凯配合的是:

一、杀掉荣禄;二、包围颐和园。至于进颐和园对付西太后,无须袁世凯派兵,他谭嗣同在北京可掌握好汉几十人,并可从湖南招集好将多人,足可解决园内的一切。

袁世凯表面上同意了这一计划。但是,送走谭嗣同以后一小时,荣禄就得到袁世凯的报告;第二天清早,颐和园的西太后,从荣禄的跪禀里,也知道了真相。

同样的第二天清早,经过一夜的讨论,大家在南海会馆分别走出来。除了林旭绝对不相信袁世凯以外,其他的人半信半疑,倾向于袁世凯纵使不派兵,大概也不至于告密。谭嗣同的结论是:不管袁世凯可不可靠,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招棋,死马如当活马医,只好冒险找他。为了加强袁世凯的信心,他决定今天进宫,签请皇上明天再召见袁世凯一次。至于康有为,决定明天就南下。

9月20日清早,康有为上了去天津的火车。他的运气真好!他上火车后十几个小时,南海会馆就被官军团团围住,抓到康广仁。因为不见了康有为,官方下令停开火车、关闭城门,以防康有为逃脱;又下令天津地区停开轮船、下令烟台地区大肆搜船。可是,几次劫难他都躲过了,靠英国人的帮助,他终于到了上海。

日本人也不落英国人之后,在公使馆里,他们首先收容了梁启超。这天正是9月21日,西太后正式“临朝训政”了,一百零三天的变法维新,从今天起宣告结束。两天以后,消息传来,光绪皇帝已失掉自由,被西太后关在皇宫的湖心小岛——瀛台里。

尽管外面风声鹤唳,谭嗣同却没有逃走。但是,浏阳会馆找不到他,他带了一个布包,去了日本公使馆。

* * *

日本公使馆,谭嗣同从来没去过。走近的时候,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一大排方形木窗。木窗的规格,跟中国的窗户完全不一样,显得开朗、方正,而透入大量的光明。他走上了三阶宽石阶,证明了身份,说是来看梁启超。正巧林权助公使不在,一个矮小机警的日本人接待了他。

“久仰、久仰,谭大人。我名叫平山周。我们欢迎谭大人来。梁先生住在里面,现在就带谭大人去。”

开门了,进来的是谭嗣同。平山周一起进来,梁启超迎上去,双手握住他的两臂:“你可来了,复生,你叫人担心死了。来,坐下,先喝点茶。”

梁启超接过谭嗣同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

“我怕有人跟踪,转了好几条街,最后从御河桥那边过来的。若有人跟着,他会以为我去英国使馆。怎么样,卓如,两天来睡得还好吧?”

“睡得还好。”梁启超说,“你还是睡在会馆?”

“是啊,你走以后,我一直在会馆,没出来。”谭嗣同答。

“会馆附近有人吗?”

“还看不出来。”

“康先生有消息吗?”

“没有。”

“康先生现有应该到上海了。林权助说他已密电天津上海的日本负责人照顾康先生,叫我放心。他今天早上来过,伊藤博文来,他太忙,现在出去了。”

“林公使说他太忙,一切先由我招待,请不要见怪。”平山周补充说。

“我们感谢他还来不及,怎么还见怪?”梁启超说。

“这次也真巧,伊藤博文伊藤公正好在北京,伊藤公佩服各位,表示要救各位,林公使人同此心,在他们领导下的我们,更心同此理,愿意为你们中国志士效劳。为免夜长梦多,我们打算就在三五天内掩护你们两位偷渡,离开中国,如果有别的志士到公使馆来,我们也愿一体相助……”平山周兴奋地说着。

“不过,”谭嗣同冷冷地插进嘴,不太友善地盯着日本人,“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请你们帮我离开中国,虽然我很感谢你们在危难时相助。我是不打算走的。我今天来,只是有一包东西要交给梁先生带出去……”

“可是,复生!”梁启超急着抓紧谭嗣同的肩膀,“你怎么可以留下来?留下来是无谓的牺牲、是死路一条!”

“我当然知道。”谭嗣同坚定地说,“并且我非常赞成你走。这是一种分工合作,目标虽然一个,但每个同志站的位置,却不可能全一样。有在前面冲锋的、有在后面补给的、有出钱的、有出力的、有流血的、有流汗的,适合甲的未必适合乙,乙能做的不必乙丙两人做。我觉得今天的情形适合我留下,也必须我留下,康先生和你要走,走到外面去、走到外国去,回头来为我们的事业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