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纳斯·吉拉斯(第2/4页)

从新州府贝洛·奥利藏特前往旧州府黑金市,就仿佛从未来回到过去,从明日回到昨天。我们刚刚离开州府铺设完好的柏油马路,眼前的道路便将我们带回到了曾经。因为炎热会使路上的红泥荡起尘土,而骤雨又会将这里变成黏性的泥潭。像从前一样,如今的黄金国依然不易到达。从贝洛·奥利藏特的高原俯望这片区域,我原以为在连绵的山脉之后隐藏着一片广阔的热带平原。但是道路上上下下、千回百转,却依旧在群山之中。在某些海拔一千甚至一千四百米的地方,全景才能够展现出来;而论起这里的宏伟壮观,只有瑞士能比得上:接连不断的群山构成静止的巨大海浪,仿佛一片绿色的大洋或是无际的森林。在这些峰峦之上,强劲的空气散发着独特的香味,风的低语也成为寂静中唯一的声响。路上没有一辆汽车;几小时行程中只能看到一两间茅屋;这里没有农田、钟声与鸟鸣——在这个没有生命的荒凉世界,似乎从来没有人类到来,有的只是创世之初的原始声音。但是在这片美丽荒芜、从未开化的区域,却能够以奇异的方式激起幻想;我能够感到,在这里的土地、岩石以及河流中隐藏着一个特殊的秘密。一点神奇的亮光从岩石缝隙表面挣脱出来,这是金属或矿藏的光芒。即使我们未曾阅读学习过这一知识,也能在这光芒里明白,在这些山脉之下蕴藏着尚未开采的金属资源,其数量之大不可估量。由于含有丰富的铁矿,这些满是尘土的道路呈深红色;在短短一段旅程之后,汽车便像先知以利亚的马车一样显示出紫色的光芒,也揭示出此地的财富。裹挟着明亮黄沙的维利亚斯河也同样揭示出这一点;地下充满了隐匿的珍贵矿石,要在几十年或者几个世纪之后,人类的贪婪才能将它开采出来。然而,并没有锄头或者机器的噪声打扰这里孤独的寂静;道路或上或下不停地转弯,我也习惯了这崇高的肃穆,只期待能在下方的峡谷见到一些人;我想,无论现在或是过去,都没有任何人住在山上。

一个转弯之后,突然出现了两座白塔。它们属于一座美丽的教堂。面对这荒野中突现的艺术品,我几乎惊呆了。但是在另一座山上,我又看到了第二座洁白美丽的教堂;再往前走,又看到了第三座。这里共有十一座这样的教堂,它们曾经保护着重要的富镇,如今则守卫着沉睡的黑金市。看到教堂的第一眼,令我感到很不真实。这些崇高的教堂高高耸起,将美丽上升到苍穹之中;城镇则俯卧在它们下方,显得渺小而又踌躇,仿佛一块被抛弃的碎片。这座曾经的繁华城镇突然疲惫了,它被居民夺走了一切,已经无法从困乏中恢复过来。这里的一切都未曾改变;而里约与圣保罗凭借热带的发展活力,每时每刻都在建造新的建筑,每个地方都扩大到惊人的程度。在主广场上能够看到原先的政府大楼,曾经有十万人生活在它的权威之下。如今,只有少数几个人穿过这里,消失在布满石块的狭窄街道上;成群的驴子驮着木柴在这里疾步而行,同殖民时期毫无差别。在阴暗的小屋里,鞋匠手拿着沥青、针线以及古老的工具;同样的工具,他们的曾祖父、奴隶及奴隶的后代也曾用过。房屋显得如此疲惫,似乎只有相互依傍才不至于倒下。外墙的涂浆也十分陈旧,仿佛老人破损的脸庞。我明白,在这里街道的石块之上,就像在玛利安娜的街道上一样,曾行走着他们的祖先。入夜之后,我恍惚觉得路上就是曾经的居民,又或者是他们的幽魂。有时候,我会为教堂的报时钟声感到惊奇。既然时间已经停止,又何须敲响钟声指明时间?在这座城市里,一两百年的光阴也不比一日更长。举例来说,我路过一片烧毁的房屋,它们既没有屋檐也没有架构;唯一留存下来的是被烟熏黑的墙壁,有一部分已经倒塌。我认为在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废墟还没有来得及清理。但却得知是在1720年7月,阿苏玛尔伯爵下令点燃了这些房屋。二百二十年过去了,这里却丝毫未变,既没有重建也没有拆毁。在黑金市、玛利安娜以及萨巴拉,一切都保持着奴隶或者黄金时代的样子。在这些废弃的黄金城上,时间带着看不见的翅膀飞驰而过,却未曾触碰它们。

然而,正是停滞赋予这些患难姐妹——黑金市、玛利安娜、萨巴拉、孔戈尼亚斯以及国王的圣若昂——以独特的韵味。在其他地方,殖民时代的文化遗迹都展示在博物馆的陈列室里;而在这里,时代的剪影却保留在不断变化的景色之中,比美洲的其他地方更加完美也更富表现力。这些古老的包含着历史宝藏的城市包括托莱多、威尼斯、萨尔茨堡与巴西的埃格莫特;它们组成了有形的历史,更组成了独特的民族文化。这是因为——尽管听起来有些奇怪——这些遥远的城市原本没有任何道路通向沿海或其他地方;聚集在这里的只有毫无教养的冒险者,他们只有对金子以及一夜暴富的渴望。因此,它们才能在短暂的繁荣时期创造出全新的艺术;这五座城市中只有一个艺术团体,他们建造了这里所有的教堂与礼拜堂,并创造了新大陆最初的不朽纪念。为了能够见到它们,值得经过一段复杂的旅程。

这些洁白的教堂比例十分完美。它们矗立于黑金、萨巴拉、孔戈尼亚斯及玛利安娜上相互致意,却并未展现出新的线条或巴西特色。它们全都属于巴洛克风格,同葡萄牙建筑别无二致;在华丽与装饰方面,它们输给了里约的圣本托堂与圣方济各堂;而在年代的古老方面,它们又比不过巴伊亚。它们之所以显得高贵难忘,是因为和谐地融入了荒原风光。而它们的独特更体现在这样的奇迹之中——这些富有艺术感的恢宏建筑竟诞生于一个与世界文明相隔绝的区域。我们至今仍无法解释这样的奇迹,在淘金者、冒险家与奴隶组成的团体中,居然存在一小批巴西工匠与艺术家,他们借助雕刻与绘画完美地完成了教堂装饰。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晓:这个流浪团体究竟来自何方,他们如何从一个黄金城来到另一个黄金城,以教派的力量树立起信仰的丰碑,使它闪耀在贪婪的攫取之上。在这个匿名团体中,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能够浮现出来,那就是残废者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里斯本(3)。

残废者是第一名真正的巴西艺术家。作为葡萄牙木匠大师与黑人奴隶的混血后代,他具有典型的巴西特征。1730年,残废者出生于黑金市。在那个时代,这里只有匆匆聚集的人群,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房屋、教堂或是石质宫殿。他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没有老师名匠甚至接触不到最基础的知识。在这个混血儿身上,最特别的便是他魔鬼般的丑陋面貌,似乎与米开朗基罗有着血肉联系。但他应当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有见到他的任何一幅作品。他拖着畸形的躯体,长着厚厚的嘴唇与硕大的耳朵,歪斜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布满血丝的眼中永远充斥着愤怒。从青年时代开始他的外表便令人如此厌恶,正如编年史家所说的那样,每个与他偶然相遇的人都会受到惊吓。不仅如此,从他四十六岁开始,一种可怕的疾病更是摧毁了他的四肢,先后侵蚀了他的脚趾与手指。然而对于这位天性杰出的人来说,无论任何疾病都无法阻止他继续工作。每天早上,这位巴西的麻风病人便由两个奴隶带到教堂或者作坊里。他们搀扶着这位不幸的人以防他跌倒,并将刻刀或者毛笔绑在他没有手指的手上,使他能够继续工作。直到傍晚,残废者才会乘坐轿子返回住处,因为他知道自己会造成恐慌。他既不愿看到别人,也不愿被别人看到。他所想的只有工作,只有工作能使他忘掉悲惨的命运;工作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活到了八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