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朝鲜 第二章 进京

光绪十九年四月十九,北京水关门口,已经聚集了一起袍褂整齐的人物。接官亭和彩画牌坊都已经按照规制搭建了起来。按照满清祖制,钦差衔头大臣返京,原来都是从京西路桥驿返回都门,按照钦差大臣等级都有迎接体制。如果是皇子等宗亲或者封疆重臣军机大臣加钦差衔头的,那仪仗至少是皇子亲迎。当年年羹尧西征归来,更是雍正亲自为这位钦差大将军节帅解战袍。但是随着时势日移,现在钦差大臣放洋归来,多是从天津改火轮船,到京城水关抵岸,路桥驿的陈例,已经不废亦废了。迎接的仪仗,随着宗室凋零,也渐渐松减下来。天朝上国气象,已经衰颓。

但是这次迎接钦差大臣返京,气象却是十年来所不同的。从拂晓开始,就是满满的京城步兵衙门的官兵们赶来维持秩序,过了一些时候儿,居然虎枪营也来了十几个旗兵大爷,执着虎旗给仪式充当场面。日头渐渐升起,不断的官车官轿过来。旗人闲汉们抄着手远远儿的看着。这些旗人大爷别的本事没有,但是人头精熟。不一会儿就开始互相慨叹。

“瞧瞧,瞧瞧!翁中堂到了嘿!老爷子今儿还在笑,不容易!接哪位大人物这是?”

“额老中堂也来了,他老爷子下值就是什么客人也不见的。我家姑太太还算他的远房侄女儿,那次晚半晌的去求见老爷子,洋人钟表不过才打六点,老爷子就睡了!这次居然也到了?”

“世老四!世老四!军机领班也到了嘿!几大军机齐集,李鬼子要过来?等会儿有没有王爷要来?真的好好瞅着!”

“就是世老四到了也了不得,他是王爷都不放在眼眶子里面的,瞧见他身边伺候的太监没有?都是老佛爷比照王爷例子赏的数目。世老四这辈子还接过谁来着?”

旗人和步兵统领衙门的营兵没有谈头,想方设法的凑到了虎枪营那里拉交情,低声动问:“这是迎接哪位爷?”

虎枪营的旗兵也神神秘秘的:“了得!这次是接大破荷兰红毛鬼的徐大钦差返京,几大军机亲接,皇上还有老佛爷召见!”

动问的闲汉都瞪大了眼睛,两个大拇指挑得高高儿的:“好汉子好汉子!等会儿当真得好好瞅瞅!”

水光码头上几个军机都谨守着宰相的雍容气度,瞅也不朝西面儿瞅一眼。只是矜持的互相低声谈论,迎接钦差,不能坐马扎子等候,几个戈什哈都扶着几位老头子。虽然气度俨然,但是几个人谈的话儿却是七零八落,不知道在谈些什么。大家心里都转着各种各样的心思。

几大军机迎接这个布政使衔,年纪不过二十余,绝对不是正途出身的徐一凡,的确是破格了。但是谁让这个徐一凡又牵扯着中枢想重新抓兵权的大局呢?几个军机和拿权的王爷们都商议过了,还进宫里反复请示过了。最后拿定主意,想用徐一凡,必须得收服得了徐一凡。就必须要恩威并施。恩嘛,徐一凡的官儿已经升得骇人听闻了,还要留点作为将来进步的余地。钱几位大爷也比不上李鸿章一送送一个宅院的手笔,京官清苦哇!只好在这个仪式上面给徐一凡一点儿体面。连额勒和布老中堂都拼着老骨头过来了。赏紫缰,赏仪仗,巴图鲁勇号儿都是现成的。

威呢,就是要让他看到中枢威权,徐一凡当初在京,不过是个道员。还没怎么看着天家威严,这次老佛爷亲自接见他,再好好的摆着一个排场给他看看!这次泗水,鲁莽灭裂的行事,当面也要好好斥责他。这样才能畏威怀德不是?现在各王爷都在挑选精干的旗人后辈,等着塞给徐一凡。这又是牵制一法儿,据说老佛爷还在圣心默运,挑选真正的钦差练兵大臣,特别是能干又能降伏住徐一凡的!

各位军机心里都转着这样心思,寒暄的话儿,说到后来干脆就收口。互相只是微笑,心里也在微微发急:“这徐一凡怎么还没到?春天的风骨子里还硬,大家都七老八老了,吹得冒了风,可不是玩儿的!国家大事重要,自己的身子骨,似乎也不是那么无足轻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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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轮船呜呜响动,拖带着一条彩画官船逶迤向东而行,在天津到北京的砖河水道上激起一道道白浪,钦差团蟒节旗,就在春风里猎猎飘动。

砖河两岸,绿野如画。

徐一凡从天津上岸,并没有在津门多做停留。李鸿章在他抵津前两天托病,闭门不想见徐一凡的心思分明。徐一凡也懒得去拜门,一是自己钦差体制所约束,不能擅见疆臣。他已经不是奏派的钦差委员了,是直属中枢的钦差大臣!二也的确懒得去,自己时间无多,酬酢应酬能免得免。结果就是在宅子里面安顿了一下家眷,衙门去了一趟,捎上也是才返津门,和自己在南洋时候儿音问不通,不知道在忙些儿什么的詹天佑,就直奔北京而去。

时不我待啊……甲午,可就在眼前了呢。

他这时就坐在官舱里面,敲着茶盏,静静的瞧着詹天佑。

说起这个手下,詹天佑还真有点后世搞技术的那些人的愣劲儿。上了他的船也没有寒暄禀见,只是说要整理自己这些日子奔走的心得。关在舱房里面一天多,这时才两眼红红的站在他面前,手上是老厚一叠折子,看来都是他的心血了。

徐一凡看着詹天佑的样子,突然一声没奈何的苦笑:“达仁啊达仁,快到了北京了才整理出来,我怎么有时间看这么老厚一叠?你择要说说吧,我既然说了这技术工厂装备的事情都托付给你,那就没有话儿说,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为了招揽人才,收服他们的心思,这大度形象,扮得徐一凡都有些儿想吐了。

詹天佑果然露出了一点感激的神色,闷声行了一个礼:“属下这些日子,都在考察从南到北,那些洋务大臣所办工厂的利弊。然后才接到大人转任朝鲜练兵的消息。属下思量了很久,要另立局面,强军不可少,兵工厂不可少,原料也要保证!朝鲜有煤,铁也有些儿,不过都在北朝鲜。属下认为咱们要想没有掣肘,干脆就把咱们的兵工基地设在平壤!水路可通,运输方便,煤铁都补给得上。工人咱们可以招募,可以自己设学校培训。可以当骨干的人物,属下都已经为大人物色了……”

平壤?徐一凡心里已经在冒出问号。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是甲午,在平壤设厂,能不能保得住?不过面上还是静静的听着,既然詹天佑说可以在那里设,必然是考虑到了平壤的优良态势。想想当初日本在朝鲜的殖民统治,也是在朝鲜北部,利用那里丰富的煤铁资源。本来东北是他想象的最好基地,但是现在自己的手,是万万伸不到东北去的。光是想想和那里的旗人将军打交道,他就觉着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