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朝鲜 第六十五章 天公无语对枯棋(下)(第3/4页)

翁同和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往日刚愎的模样儿半点不见了踪迹,瞪着眼睛居然全是眼白,已经丧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皇上……我……老佛爷……”他突然浑身一震,仿佛才从这噩梦当中醒来:“保全皇上!”

孙毓汶说的,正是他唯一一条生路!只有保全了皇上,他这个帝师身份,总要留点体面,也许才能有条活命。保全了皇上,在希望渺茫当中,也许还有翻身的机会!

他感激的看了孙毓汶一眼,而孙毓汶正转身要走,翁同和叫住他:“莱山,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一切?你如何交代?”

孙毓汶回头冷笑:“这个情势,谁还不心灰意冷?我是彻底不干了,就等着朝廷开缺。大清如此,谁还能弄得好?老佛爷,不成。你们,更是笑话!”

一句笑话之后,孙毓汶大声长笑,最后却又变成了抽噎,捂着脸跌跌撞撞就走了出去。满屋章京,呆若木鸡。翁同和喃喃自语两句:“笑话……笑话……”过往种种,电一般的在他心头掠过。

“难道我这一生,真的是一场笑话?”

他已经恢复了镇静,整整衣服,扬声吩咐:“备轿!”接着就扫视一眼那些章京,冷冷道:“给顺天府尹传令,召集捕快夫役,协助李大人维持秩序,大兵进城,天子脚下,乱不得!”

几个章京还是呆呆站着,翁同和突然大吼:“快去!我这军机领班的位置还没去,砍我脑袋的圣旨还没到!”

大吼之后,几个章京才作鸟兽散。翁同和大步出门,他几个家人听命之后已经将轿子在隆宗门外准备好。隆宗门外护军乱纷纷的挤在一处,不知道在议论什么,看着翁同和出来,只是用目光目送,谁也不敢靠前一步。

这个时候,寂静的北京城的夜里,已经响起了隐约的声响,更有调动兵队的军号声音响起。纷乱的声音由小而大,已经渐渐响起。翁同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宫禁憧憧的黑影,低头钻进了轿子:“去颐和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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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夜里,大队大队的防营士兵,在天子脚下,万方朝拜的北京城内奔走。军机处,总理各国事物衙门,东郊民巷公使馆,电报局,各大城门,宫禁之地,颐和园,全部由防营接管,各处要地,更有亲王大臣亲自坐镇接管。百姓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动,全城沸腾,以为日军打进了北京,全城扰嚷,在北洋防营,步兵衙门,顺天府的全力弹压下,才勉强维持了秩序。但已经人心摇动,混乱当中多有伤亡。枪声也不断的在北京城的夜空当中响起。

末世气象衰微之处,莫过于此!

翁同和是在路上被防营拦住的,顿时就押送颐和园。和他一起主动向颐和园投到的,还有文廷式等帝党大臣——就算自己不投到,也逃不了满城大索。

到了颐和园,翁同和就被押进了院门口的护军歇宿的院子。成百防营士卒刀枪出鞘,层层看管。更不断有帝党大臣被送过来。翁同和无数次的大呼要面见慈禧当面领罪,叫了半夜,也没人答理。

到了天色快明,才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亲自来看了他。

在那个人站在翁同和面前的时候,他和翁同和,一时间竟相对无言。

这人正是李鸿章。

小屋之内,两个人互相打量。一个是帝师,帝党中枢,军机大臣。一个是地方第一大员,真正的大清重臣。各是一时风云人物。两人都注重保养,虽然年老但是并不显出多少老态。都是腰板笔直,气度俨然,举手投足全是重臣气象。

这个时候在颐和园这间散发着汗臭味的护军住处一窄小小屋里互相一看,短短半年时间,竟然都已经老得不成了样子!

比起来,李鸿章更是老得厉害。他个子在国人当中算是高大的了,这个时候腰背却已经佝偻,官帽底下露出的头发又白又稀,脸上皱纹一层又一层,和翁同和对坐在屋子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面,大夏天的,他居然还套着一件棉马褂!

这两人,算是斗了一辈子。全大清斗闻名的王不见王。私仇和派系不同的仇恨混在一起,早已不可化解。翁同和一辈子都想拉李鸿章下马,而李鸿章也没少出手对付他。当初恭亲王和翁同和一起被赶出军机,就有李鸿章下的药,翁同和投效后党而不得,也少不了李鸿章背后递小话儿。这次更是带兵进京,一下将翁同和的帝党迷梦粉碎!

但是看着李鸿章的颓唐老态,翁同和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鸿章瞧着他,缓缓的将自己大帽子摘下来,挠挠稀疏的头发,苦笑道:“叔平兄,怎么了?我等着你骂呢。”

翁同和呆坐在那里,缓缓摇头:“少荃,你怎么老成这样?”

李鸿章放下帽子,淡淡道:“裱糊了一辈子,突然发现裱糊不下去了,自然就在等死了。以为好歹能留下一个中兴名臣的名声,结果发现是一场空,精气神先垮了,臭皮囊还能怎么样?精神百倍的再去娶七八个小妾?”

“此次一进京,你的位置还能动摇得了?皇上和老佛爷两边,你选得准!可惜了,你李鸿章是忠臣,可惜忠的不是唐中宗,而是大周武则天!”

李鸿章微微摆手:“叔平,说这个无谓,现在不要惹得老佛爷生气,反而牵连了皇上。我只是来劝你一句,什么都担下来,皇上那里无事,你估计也死不了。”

翁同和猛的站起,语气冷得象冰:“我为什么不死?什么事情都是我干的,关皇上什么事?少荃,我只有一句话,百年之后的史书,看看说我什么,说你什么!”

李鸿章坐在那里,老脸神色动也不动:“说我什么?我倒知道说你什么……大敌当前,反而意图称兵逼宫。不自量力之举,完全没有料到后果……你们借的还是徐一凡的一支兵,徐一凡是什么人?你们还看不明白?他真的入京了,还以为将来江山还姓爱新觉罗,还是这个我们卖命了一辈子的大清?我也快入土了,不想换主子效力……话再说回来,万一你们借徐一凡逼宫成功,大清是什么局面?我们天下督抚,是不会服这么个事儿的,只有四分五裂,勤王的勤王,自立的自立,要清君侧的清君侧,这么乱下来,日本人会占多大的便宜?我们还能成一个国家么?到时候,只怕要借日本兵平乱的,也大有人在!我知道那些后党大臣,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语调一点也没变高,说得也缓慢,但是一字一句,只是敲在翁同和心里:“……会说你什么?为了自己权位,行险弄权,身外百事不计。昏头昏脑,直到撞进深渊里头。我们在打仗啊……叔平兄……虽然赢不了了,但是也不能朝更坏的道儿走啊!这个时候,必须强撑着这个国家不分崩离析,不让人趁火打劫!我瞧着徐一凡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再跋扈,也没趟你们这个混水!叔平兄,你知不知道老佛爷本来的打算,是要废了皇上?你陷圣君于险地,为了成就你大清第一臣的梦,你说说,史书上面会说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