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朝鲜 第七十章 不降(下)(第4/5页)

就算人们关心大清时报,这些日子,也从这里得不到消息了。

大清时报,已经在给前些日子礼聘的抄写员,社论作者,评论员发津贴遣散。上下都有点人心惶惶,谭嗣同更是不见踪影,在自己的书斋里面绝不下楼,只是让工友们不断的将酒菜送上去。报务他是丝毫不问,每天只是喝酒喝一个酩酊大醉,偶尔长歌当哭,闹得楼下工友都不知道谭先生发了什么痰气儿。

谭嗣同胸中苦闷,无人得知。

作为在野清流之望,这次甲午战事北京城内的风云变动,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卷入是如此之深。正因为如此,他内心之痛,才是如此之大!

老师翁同龢,被锁拿。一份份的写着请罪的折子。

同道文廷式、张仲忻等,被锁拿,同样在写着请罪的折子。

他衷心期待的圣君光绪,此时已经完全架空。正在慈禧面前唯唯诺诺的听命,一份份的发着求和的诏谕。

而徐一凡,他一直以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这位半恩主半朋友的人物。在对他寄予了那么多的期望,他却没有出现在北京城。翁同龢他们等来的却是李鸿章!

大清,降了。

华夏,降了。

书斋当中,酒菜狼藉,到处都是垃圾。多少本书都被撕碎,多少支笔都被一折两断。往日衣衫修洁的谭嗣同脏兮兮的蜷在椅子当中,只是深深的抱着头。

“……国破已如此,我何惜此头……谁都不想着皇上,谁都不想着这个国!降了,都降了……徐一凡,你降不降?现在你可好了,朝鲜,东北都是你的。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么?日本人也要高看你一眼……降吧,都降吧……当你的东北王,成就你一身的功业!

我还读什么书,办什么报,当你什么走狗?我去北京领罪,死也死在皇上面前,死也和老师死在一块儿!”

谭嗣同虽然有些书生气,但是绝对不傻。和徐一凡打的交道也够多。这些日子风潮卷动,徐一凡的这些年的举止前前后后在心中翻过。也该想明白不少了。

怎么瞧着,徐一凡也不像是大清的忠臣,所有权力功名,都是他拿脑袋去赌出来的,拿到手的权力,也决不肯撒手。到底想干什么,朝坏处想也能猜出不少。说重了是曹操,说轻了也是想当藩镇。从他的角度着想,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打头?中枢越弱,他越能崛起。眼睁睁看着朝廷投降,他顺势割据东北,实力越完整越好,何苦再和日本人打个尸山血海?这些兵,都是他一手一脚攒出来的!

他如果要继续打,以一人之力战整个日本,能不能打赢另说,就算打赢了。除了他名声上升之外,其它没太多好处。实力耗掉了。而在世人心目当中一直主战的光绪声望将比他还高。他打赢也就是帮助光绪咸鱼翻身。为了平衡徐一凡的权力,也只有再把光绪和所谓帝党君子抬出来。在光绪恢复部分权位的情况下,徐一凡再无造反的可能,要不然只能被全天下当作乱臣贼子。跟着慈禧一块儿投降,将来他后党狗咬狗,谁都懒得关心。说不定还指望他多一点呢。

说到底,为自身权位计,他又何必继续打下去?他没有出现在北京,也不会再战斗在辽南!

越想下去,谭嗣同脑海越是清明。想用酒将自己麻醉,却越喝越是明白。

关了这报社吧,再也不给徐一凡当走狗马前卒了,萧然一身,到京师领罪,和皇上师傅死在一块儿,悬首国门,看着大清垮下去,看着徐一凡怎么得意洋洋的进北京城,篡了这个天下!

他下定决心,正准备拍案而起。这个时候却听见轻轻响起了敲门的声音,谭嗣同红着眼睛抬头,大声问道:“谁!”

门外响起了那个专门跑电报局工友的声音,这些日子徐一凡那里绝无消息,那工友都快失业了,这个时候却又敲门:“谭先生,辽南电报……是徐大人的号头……”

谭嗣同冷笑一声,你徐一凡还想玩什么幺蛾子?要我谭嗣同继续给你鼓吹,为你继续捧场奔走?笑话!

他大声道:“不看!我什么都不看!”

那边工友顿时没了声音,一会儿之后,才听见门缝底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却是那工友将电报从底下塞了进来:“谭先生,看看吧……您的交代,要是错过一份徐大人的电报,赶了我出报社,我这是算送到了……”

谭嗣同大声冷笑:“还有什么报社!”

外面再无声音,谭嗣同胸中愤懑难消,蓦然走到门前,拿起电报,拿手就要扯!

“天下皆降,你不过也是一个降字,还要分说什么?”

※※※

威海,刘公岛。

水师提督衙门的大门,将门外的哭喊声远远隔开。

水师精华已经有所安排,那些不愿意投降的将备兵弁,将在禁卫军掩护下撤离这个即将成为大清国耻之地的地方,丁汝昌已经觉得此心大定,再无挂碍了。

走到中堂,威海卫陆师总统戴宗骞正也官服整齐,端端正正的坐着,看着丁汝昌进来,戴宗骞朝他一笑:“禹亭,事情都办完了?”

丁汝昌淡淡一笑:“孝侯,累你久等,这些旧部,不得不安置啊……现在可好了,算是放开了,丢下了,还能有什么念想?咱们……这就上路还是怎么?”

戴宗骞笑笑,神色也很宁静。他是淮系出身,算是李鸿章最亲近的小班子之一,当初在李鸿章平捻的时候儿以进平捻十策而进身。后来却在李鸿章小班子内部权力之争当中不如杨士骧,给赶出来了。先是在天津,然后去吉林,带出了一支绥字营,兜兜转转,最后回到威海。当官的操守也就平常,打仗水准也不过一般,这个时候的最后的气节,却还守住了。

到了放开一切的最后,人也就平静得很了。面前桌上,放着两大碗生鸦片,和着酒调了,气味刺鼻,他却恍若不觉的笑道:“徐一凡最后来电要人,禹亭你就给了?这徐一凡,现在行迹渐渐也瞧得明白,是要当曹操的……朝廷再没放在眼里。现下局势,对他再有利不过,他还能想着继续打生打死,将皇上打回来,继续在头上压着?这些热血汉子,到他那里还不过是一个降字的话,怕禹亭你安排得也不如何啊。”

丁汝昌一笑:“这个时候了,你还真指望,上面儿就算将皇上换了回来,大清还有救?”

戴宗骞咂咂嘴,也是一笑:“没戏。”

丁汝昌微笑点头,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身处其中得事情一般:“咱们北洋和老佛爷,已经将路走绝了。就算换了皇上,换了那些清流,这路还是会走绝。徐一凡只要养望瞧着罢了,对于他,不过是多等两年的事情……他这一路逆而夺取,都做得漂亮。说到底,这还是一个大势,他不会逆了大势,他反而会造出一个大势所趋出来!只是咱们,都瞧不见这小子能走出什么样新路出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