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二章 京城一日(下)

贯市胡同是出名的出镖局达官爷的胡同儿。北地风俗好武,吃上这碗饭的多是一师同传。一个镖局子就是一个师门的人扎堆。平头老百姓的,小伙子多以吃上这碗饭为荣。

一是吃得好,不像买卖人,镖局吃饭是不分家的。大家全是一样,要大家卖力,就得下本钱,见天儿桌上不断了荤腥,总有点猪头肉或者一挂猪下水什么的。

二是威风,镖局的达官爷走在街市上,茶馆说合,起了磕绊什么的,看见达官爷穿着密排扣大褂子经过,都要达官爷们儿主持一个公道。想想,这是什么面子?

钱虽然不多,三节下来,每次不过能到手十几吊。可是练武的人,谁在乎这点银子?吃饭不要钱,一帮师兄弟在一块儿也热闹,不象买卖人,还受东家的气。打伤打残了,柜上总有十亩地一头牛的给你养着!

现在这个年月,正是镖局子生意最鼎盛的时候儿。保口外来往的皮货,老西儿那些各地往来的钱庄银子,京城里面看家看院子,保库丁上下值……就连女镖师都是一堆一堆的,官宦人家,女眷也要看着啊!

贯市胡同里面,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堆堆的壮棒大小伙子进进出出,高声笑闹。保完夜宅回来也不休息,约着去天桥吃卤煮。胡同里流动着的,满满的都是活力。

往常时日贯市胡同东头六家镖局子,再加上中间“护镖侯”杨家,也赶不上西头会友一家热闹。但在这个时候,只看见东面热闹了,会友这半拉胡同,冷冷清清的不见人影。连其他镖局的小伙子经过,都放低了声音,不时还偷眼瞧一下满是灰尘的会友牌匾。

别看会友败了,但是谁提起不翘大姆哥儿?兄弟仨人一头磕在地上,干的都是大事业。谭先生现在已经是天子师,是未来要当宰相的人物。徐先生呢,那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在海外把小鬼子杀得尸山血海,朝廷要投降,他都不投降的硬挣汉子!王五一个镖局爷们儿,为了两个兄弟的大事业,一份家当给糟蹋得精光,子弟星散,现在虽然也回了北京城,但是只是照应着历年来伤了残了留下来的会友老人——义结金兰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谁能说五爷少了半分义气,谁能说五爷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枝桠一声儿,王五打开了会友镖局的门户,背着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精神还算不错的老头子,正是徐一凡半个丈人陈虎。女儿洛施现在虽然已经进了徐家的门儿,现在正在上海,儿子陈德当了徐一凡的戈什哈。可是老爷子怎么也不愿意跟着去女儿那儿。按照他的话,一是离不开那些老哥们儿师兄弟,去了南方,鸟叫一般的话儿也不会说,闷也闷死。二则是也不愿意被人指着脊梁说靠拿女儿当门包儿换富贵日子过——当年陈虎老爷子也是响当当的江湖汉子,一条铁尺独战过十来条壮汉的,哪受得了这个?

会友当初受了徐一凡的牵连被赶到天津,后来没了事儿,大家就迁回来了。一帮老弱,再接不了生意,王五又硬气,不愿意接受接济,大家就过苦日子吧。好歹老哥们儿在一块儿,心里头倒是平安。

正有十几个其他镖局的年轻汉子经过门口,见着王五敦实的身影,都忙不迭的站定行大礼:“五爷,您清健!出来遛弯儿?”

王五脸上已经少了很多风霜之色——在家呆久了。也略微瘦了一些。可是日子再难,他也没断了打熬筋骨,腰背笔直的在那儿一站,仍虎虎而有大豪意气。只是眉宇之间的郁郁神色,总难消散。看见这些小伙子行礼,他笑着摆摆手:“才保完夜宅?也不回去躺倒挺尸,又去逛天桥?腰里有几个钱,就留不下来?”

“钱这玩意儿烫手,早花完心里早踏实,五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小伙子们笑闹着和王五答话。

“都滚蛋!晚上保宅的时候儿,瞧你们还能不能眼睛睁着!”王五挥手将那些小伙子赶走,回头对陈虎道:“师哥,您看着门户,我去去就来。整天儿小菜饭,蛔虫都饿瘦了。”

陈虎没答话,看着王五:“五爷,又去当当?宣德炉,插瓶,压箱底儿的皮货,您当了多少了,咱们几十号老爷们儿,拖家带口的,坠着您喘不了气儿,这话怎么说来着……”

王五一笑:“这话犯不着说!卖命的时候要大家伙儿,当当的时候儿就不要了?什么道理嘛!两代的师兄弟师大爷了,谁也不能一辈子过年不是?我王五在,会友就倒不了!”

陈虎表情苦涩,缓缓开口:“五爷,您的情分咱们都记着。可是现在你整晚整晚睡不着啊……谁都知道你愁。现在年轻后生都送去禁卫军了,虽然还了咱们会友的牌子,但是生意却没法儿接。五爷,要想会友翻身,就两条道儿,一是咱们去南方投徐大人,顾嘴就不能顾脸了……二就是把那些后生都叫回来,多少人家里两辈子在会友了,您发句话,他们敢不回来?陈德这小子不回来,我先打断他腿!”

王五一听连连摆手:“不能不能!小子们才奔上前程,干的又不是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一个小破镖局子,能叫他们回来?再说了老师哥,我就算犯愁,也愁的不是这个……真要顾嘴不顾脸,我王五开口在京城化个缘,吃个三年也没问题啊……”

陈虎没话说了,老头子知道王五硬气,想想看,他要是向徐一凡开开口,还担心生计?徐一凡那义托生死的兄弟都不开口,还能在京城化缘?如果这些都不是问题,那五爷半夜睡不着爬起来打拳耍刀,在屋里叹气,又为的什么在愁?

想起这个,老头子忍不住在心里又埋怨起谭嗣同了。到了京城,就来了会友一次。谭嗣同也是没什么钱的人,看到这景况,倾身家凑了二三百银子要给王五,却给王五扔回去了。大家不在乎钱,可是您倒是多来会友几次啊!五爷心里闷,有兄弟陪着说说话,他又是大学问的人,会开解。不像他们这些老头子,年轻时候就会打拳耍刀,岁数大了只能咳嗽吃饭。

两人正相对无言的时候,就听见门口马蹄声响,抬头一看,就见一穿着西式军服的青年汉子疾驰而来。那圆盘黑皮硬檐的帽子,那马靴,那武装带,一瞧就知道是徐一凡带的禁卫军!陈德去了禁卫军,也穿着这身衣服,捏了一张洋人的相片儿寄回来,陈虎早就瞧得熟了。

健马才进了胡同,马上骑士就飞身而下,抬眼一瞧站在会友门口的两个人。丢下缰绳就大步上来行礼:“五爷,徐大帅命令标下来看您!大帅正在南下,不能亲自来,让标下对五爷说,实在对不住。到了江宁,大帅为五爷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