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七章 如梦(完)

大清的官场酬酢,向来是有规矩的。一是排场一定要到,哪怕你一路舟车劳顿,就想抱碗白粥直着脖子灌,该上燕菜席就得上燕菜席,五黄六月的天气,一帮大老爷们儿挤在一张桌子上面满头满脸大汗,桌子也得围着厚重的裙边,坐在那儿如同在火炉边上一样。原因无他,你的品级在那儿。

二是主人是谁,陪客是谁,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样的事情,都得有一套规矩,大家全部得按照流程来。千万不能错了半点,万一做错,是个人都会嘲笑你一句,做官儿你都不会,你小子还能干什么?

作为直管下属上海道,还有地主之一上海关道安排的这个给大帅的接风筵席。论心说,当官儿的都不愿意参加,可是还得捏着鼻子来。第一规矩太大,主桌上面的主要陪客都得穿得周吴郑王的那就不用说了,全套行装带大帽子,怎么也得十来斤的分量,而且按照规矩,不能升冠,头上顶着个大帽子吃饭的苦处,可想而知。

周围桌上陪客也轻松不了,一团神得全部贯在主桌上面儿,大帅举杯,所有人都要欢然举杯,大帅放筷子,哪怕你正夹着一条肥鸡腿,也得赶紧放下来转过脸正面迎着大帅。一顿下来,肚子还咕噜乱叫那是常事儿。懂行的人都先垫了肚子来,别以为公款开支请客有你一份儿就算抄着了。

而且总督接风上燕菜席,也是统治规矩渐趋细密的道光以后形成的惯例。官场有名的是无例不兴,有例不灭。只要变成成例,不管多荒唐,大清不倒台,就得沿袭着做下去。(比如说清末两江官场,每年州县衙门封印时候的那顿饭,就因为不知道哪年,衙门的吹鼓手吹吹打打完毕了,闲得蛋疼就去厨房帮厨子掐豆芽。结果相沿成习,今后近百年,两江州县封印酒席必有豆芽菜,吹鼓手也必然得客串厨子,后人读史至此,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气好——奥斯卡按。)

燕菜席这种北地上席,在富贵风流的两江地方看来,真有点上不了台面。合着整个上海,就没有整治得好的厨子。一桌酒宴,公款报销都是六百两,八百两的大价钱,结果桌上的菜肴不是淡而无味,就干脆是生的。你想吃也吃不着东西!大家伙儿基本就是对着一桌子不能吃的玩意儿装模作样的端杯子举筷子,活生生的在做戏。问题是这种戏全部流程走完,得一个多时辰,洋人钟表,差不多要打三个钟点!

给总督设宴接风,就不能设烟榻。上海的官儿不管实缺候补,无法无天已经成了常态,其他地方还讲点官箴,他们是服一换到四马路的长三么二堂子那是去惯了的。吃饭的时候有一半时间都在婊子伺候下抽大烟。三个钟点枯坐在这儿,不能过瘾,还得陪着做戏,其苦可知。

饶是如此,今儿上海官场都到得齐全,一个告病的都没有。上海官场对于徐一凡到来也是当真凛凛惕惕,这个新大帅威风杀气太大,再加北面传过来的这位徐大帅的二百五事迹也是如雷贯耳。在他手底下巴结差使,大家心里面都没底,全都要赶过来摸摸这大帅的脾气。不少瘾头大,岁数也不小的官儿是在牛奶里面化了四五个熟烟泡一口吞了,怀着必死的决心准备在这三个钟点为这接风宴拼了的。却没成想,徐一凡徐大帅却根本没来!

主桌之上,只有张佩纶、唐绍仪、詹天佑肩膀靠着肩膀坐着。张佩纶是久历这种场面,端空杯子喝酒,拿筷子去夹空气演的是潇洒自若。只是含笑看着陪坐的上海道,上海关道,江苏盐法道这几位。陪坐几位都是大眼瞪小眼,从一开始这流程就走不下去了,该如何是好?更多的却是尴尬,徐一凡缺席,对两江官场的态度可知,不知道这位二百五大帅会对两江官场来什么手段。官场讲究的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上官固然得当爹伺候,可是这当爹的这么不给满两江官场的面子,却也是头回!

从南京风尘仆仆赶来的盐法道增寿更是坐在那儿直翻白眼,又想发作旗人爷们儿的脾气又在强自忍着,酒杯子在他手里被捏得咯吱咯吱作响,脸上不知道是烟瘾犯了还是气得狠了,碧绿碧绿的。

除了张佩纶,坐在席上的唐绍仪和詹天佑也不好受,别看唐绍仪现在是以布政使的官衔充徐一凡幕府总文案,詹天佑也连升带保的免补过班特旨道,江南制造局还有两江洋务局这两个红衙门已经注定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俩人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

唐绍仪还沉得住气一些,只是不说话。而詹天佑却难受得扭来扭去,跟着徐一凡以后,除了做事就是做事,而且什么事情徐一凡都只要你明明白白回报,不要半点虚文点缀。现在他满脑门子都是到了江宁,如何整合两江资源,大展拳脚的心思,时间只有觉得不够用的。却还要在这个让人闷得喘不过气儿来的地方枯坐三个钟点!

闷到了极处,唐绍仪和詹天佑对望一眼,互相眼睛里面的意思都明白。这个时候,真有点忍不住怀念朝鲜了。在那儿没这么多规矩,要见徐一凡就见,中午大家伙儿抱着军用饭盒一边吃一边安排事情,什么都是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经历过那种广阔的天地,再回到国内,却被这种黏搭搭的空气胶滞得手脚都无法舒展也似!

满座数十官员,脸上呆板神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帅的心思,作为他身边最亲信的人,再怎么也能揣摩出不少了。以大帅天纵之才,能在南洋摧折洋鬼子再加土著,能压制整个朝鲜,能在一场国战中力挽狂澜……他又能不能掀动这已经僵滞得几乎成了一个石块的煌煌大清天下?

尴尬的气氛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主桌上面儿一声不吭,周围陪坐的也就都是呆若木鸡。心情一紧张,有的人烟瘾就来得快。一个五十多岁的知府班子,也不知道在上海干的是什么差使,看那样子,又瘦背又驼,几乎蜷成了虾米,脸上就像蒙着一层烟灰。就知道这位大人一天少说也得抽二两往上跑的福寿膏。来之前几个熟烟泡的功效已过,坐在那里不住的伸拳张腿,按着嘴巴打哈欠,眼泪鼻涕瀑布一般的朝外流淌。周围同僚捅他想提醒他注意,老头子却已经虚到了极处,一捅就倒,咕咚一声摔了下来。主桌上呆坐的三个道台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都快跳了起来,转头一看,就看见老头子蜷在地上抽,大帽子滴溜溜的滚到了一边儿去。

上海道一甩袖子:“成何体统!快把张大人扶下去!帽子也拣起来!张大人发了痰气儿了,谁伺候的,也没个眼力价!”

几个伺候人手忙脚乱的奔过来扶那老头子,还有人去拣那满地乱滚的大帽子。就听见坐在当间儿的张佩纶慢悠悠的一声:“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