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十九章 天下风雷(十二)

在光绪二十年年残岁末的江宁城,让人目不暇接的变化是一幕接着一幕。过去几十年大家所习惯的那种生活,从徐一凡驾临两江始就已经开始一去不回头了。

徐一凡才派出他的那些苍龙兵扫了秦淮河的堂子。两江督署方面倒是行若无事,将那些家伙赶出南京城就算完。可人家没完!

第二天起,街头就有大大小小的揭帖出现,更有各种各样的谣言纷传。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徐一凡是天杀星降世的,到了哪儿,哪儿的人就得死一半,瞧瞧他一路过来,可是不是这样?

有说徐一凡是反贼的,第一步清理了两江对朝廷忠心的官儿,第二步就得扯反旗。扯反旗要钱要粮,怎么来?江苏本来丁户负担就重,不算田赋。光是折漕,国库所收每亩差不多要一两三,平余火耗余羡就是二两七,办公费,心红纸张费,开征酒席费又是一两。每亩田就要负担到四两五两库平银子!饶是这些年米卖的出价钱,光这折漕费用,就压得人肩头沉甸甸的!徐一凡要造反,这折漕毫无疑问是他要收了,而且还要加倍!

这方面的谣言是传得花样最多的,原因无他,老百姓切身相关嘛!有心人一挑动,那老百姓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出来,那就是思想有多远,这谣言就多么离奇了。折漕要涨,田赋要涨,厘金值百抽二要变成值百抽五,连进出城都要捐税!

越说越象真的,越说也越是离奇。光是小老百姓自己嚼嘴,说不定有点识见的人就一笑置之。可是这次在酒桌茶肆里头,说得最为大声的,是那些以前望之俨然的士绅老爷!市井间那些读书读傻了的钝秀才,也是口沫横飞,说出来的话,满满都是忠义血性。

“我国朝二百多年,从无藩镇之祸,就算曾胡左李等中兴大帅,也是开兵得令,打完仗缴令!哪有此等总督飞扬跋扈?对国朝,他是有大功,可是你瞧瞧,他的兵,脑袋后面没有辫子!他也没有!大逆不道,莫为此甚!我江南百姓,受国朝恩养二百余年,当与此獠不共戴天!”

这些话,老百姓倒没听到耳朵里面。自从鬼子进了中华,这么些年闹下来,大家伙儿也知道这个大清朝要溜檐儿。原来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偷偷敢流传了,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广州泣血记之类的。每年清明,扬州史阁部庙总是香火最旺。可是徐一凡这家伙,大家实在不摸门儿,瞧样子,是天老大,他老二,什么样无法无天的事情他都敢做。真扯旗造反也是论不定的事情,到时候可是江南百姓受这兵亟之苦,宁为太平犬,莫做离乱人哪!

谣言传着,也有事实配合着。江宁城大粮店已经板起脸来惜售,街头巷尾的小粮食店,他们本来就是做的升升米,把把柴的生意,存货架得住几天?凡是离乱之始,动向就在这粮食上。惜售几天下来,老百姓去砸门,大粮栈的解释就是,要准备存粮,谣传要封作军用。徐大帅威武,他们得罪不得。

江宁城周围的田地,多是当地士绅的。当年军功起家的新贵,落户此处,买田置业,一个个挥金如土。让这个江宁城周围,竟然是北地阡陌连云的气象。不像苏南,自耕农小业主居多,那里巨富不是大地主,而是工商业主。既然江宁周围的田都是士绅的,不知道得了什么风声,竟然也不朝城内送米送粮送菜。更远一些的零星小农,就是有心来江宁赚这个钱也无力,谁跑这么大老远来卖担把米!

粮食一缺,城中自然人心惶惶。到了十一月二十三这天,早上起来,本来就忐忑的百姓们就发现,家门口周围,所有粮店都下了板门!不仅是粮店,除了巷子里一些卖针头线脑的小买卖,几条大买卖街,也家家都下了板门!门上都贴了揭帖。文词浅白,意思说得分明。

江宁是朝廷的江宁,官员是朝廷派下来的父母官!徐大帅扶危定难朝鲜,世人以国朝中兴之臣期许。孰料徐制军身旁竟然有小人幸进,怂恿徐大帅欲行大逆不道之事!

大帅武曲星下凡,当牢牢辅保紫微帝星。将来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徐大人应立即驱逐身边小人,凛遵朝廷体制!否则苏州荣中丞,聚武毅铭军马队三万,欲至江宁,与徐制军分说此事!大帅一日不去小人,一日不遵朝提体制,一日不让正人各归其位,则江宁全城罢市,于今日起!我等百姓,只有敬设香案,上立国朝列祖列宗神主,求徐大人念及苍生,顾及自身,早早回头!

不过一个上午,江宁城里面,就乱开了锅。大家东奔西走,个个满脸都是仓惶神色,不少百姓提着米袋柴搭包,想找一家开门的地方,却就是找不着。就是街巷当中的小买卖,瞧着势头不对,也悄悄下了门板儿,用桌子柜子石头抵住大门,一家人在屋子里面烧香拜祝,祈祷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情,地方一乱起来,最先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买卖人!

东到后湖(玄武湖清末的名字),南到秦淮河夫子庙,北到鼓楼,西到水西门。方圆九十里的江宁城似乎成了一个马蜂窝,凡是热闹的地方儿,都有长衫短打的人站在人堆中间,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意思就是一个,咱们要吃饭,咱们要过太平日子,大家举着神主牌位,三文钱一股香捧在脑袋上面,找徐制军要个道理!他要反,咱们江宁城百姓不跟着他反!

说起来也奇怪,阖城什么生意都关了门儿,就是香烛铺子还开着。老板伙计愁眉苦脸的将一把把香烛,一个个事先做好的纸神主牌位递出来,总有人在那儿分发。好事的人免不了动问一句,老板逼不过了,才偷偷儿的道:“还不是那些大脑壳的意思?要不是他们,谁乐意这个时候儿开门?蒋学台现在就在泮宫,几百生员秀才正在做一个大神主,准备抬着去督署衙门……人家的洋钱是吃素的?听老哥哥一句话,乡下有亲眷,先去投亲吧!”

有心人好奇这个时候督署的反应,不少人都壮着胆子去督署周围看看。城里头江宁府,江宁县的快壮禁三班,现在早就成了没头苍蝇,这个时候跟着白斯文的心腹人不多,也全面收缩,进了督署。其他的三班六房胥吏快壮,反而在挑头闹事儿的人物当中,多见他们的身影。

禁卫军本来就是暂驻,营房本来在汤山。这个时候儿城内陆续到的六营兵,也只是收缩部署,分散在洋务局,官钱局,仓库,监狱,督署,码头部署。没有半点要介入城内乱局的意思。可是他们看守的地方,一队队禁卫军步枪已经上了刺刀,戒备森严。对于来来往往奔走打探的人视而不见,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徐一凡束手无策,对江宁城这个景况就撒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