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值隆冬,雨雪瀌瀌,国公府的湖心小岛覆盖了一层厚实的雪,从四方的雕窗望出去,白雾蒙蒙,天光湖色都淡了许多,湖那边的国公府也朦胧一片,了不可见。

连下了三天大雪,岛上的这间屋子没烧地龙,潮湿寒冷。

冬儿将热好的手炉塞进朝夕手中,眼见她面色比昨日苍白,不由多了几分忧色。

“夫人,二小姐醒了。”今早送炭火的婆子在门口议论,冬儿才知道,昏迷了数月的宋朝颜终于醒了。

朝夕极淡地笑了一下,“她终于醒了?也是,用了我这么久的心头血,如今我油尽灯枯,她再不醒实在说不过去。”

冬儿眼中蒙了一层雾气,头埋得很低,心里替主子不平。主子本是侯府嫡女,和二小姐又是双生姐妹,放在寻常人家,也是天大的福气,只可惜二小姐胎里不足,生出来便体弱多病,二夫人偏疼幼女,在二小姐七岁那年,有大师算命说大小姐命太强,克二小姐。

二夫人听了竟没多犹豫,就把大小姐送去扬州的姑奶奶家,起初还记得送些银钱,到后来便常常忘记,几年也不记得派人去看一次,到了两位小姐及笄那年,二夫人突然把大小姐接回来,还嫁给国公府的世子容恒做正房夫人,丫头们私下议论,大小姐的苦日子到头了。

大小姐嫁进来后,也曾跟世子过了月余的甜蜜日子,一个月后,大小姐的月事没来,她们几个丫头欢天喜地地去世子那里报喜,原以为大小姐有世子爷的疼爱,又有孩子傍身,定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谁知孩子生下来,就被接生的嬷嬷抱走。

她连同大小姐一起,被囚禁在这国公府后园的湖心小岛上。

这一晃就是一年。

冬儿眼眶濡湿,将暖好的汤婆子放入被中,才收敛神色,走到窗前。

“夫人,这风太冷,您可不能吹坏了身子,不如去床上歇歇吧。”

“我死后多的是时间睡,这会就不睡了。”

冬儿泪如雨下,心如刀绞,她正要安慰,却被朝夕的手势打断,只能将要说的话吞下去。

朝夕看着窗外的湖景,神色恍惚,这岛中小筑环境清幽,虽然地方不大,却十分雅致,如果不是被人囚禁于此,而她身体又着实不好,想来自己应该很喜欢这里。

这原是府中过世的国公爷容璟的住处,朝夕进门那年,国公爷于战场上为皇上挡箭,从高头大马上摔落,昏迷不醒,朝夕得此机会跟容恒成亲,给国公爷冲喜。只是她的冲喜并没起到作用,她有喜不久,国公爷便没了。

一年前,她忽然被抢走了孩子,困在这湖心小岛,月月以泪洗面,她和容恒虽不算情深意长,却也称得上和睦,她一直以为容恒是喜欢她的,直到他拿着一根巴掌长的细针戳进她的心口,宋朝夕才彻底醒悟,他非但不喜欢她,还十分厌恶。

后来关押她的婆子看不过去,漏了点消息,她才得知容恒要她的心头血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给她的双生妹妹宋朝颜治病。

宋朝颜从小体弱,一直没有根治的法子,一年前,容恒终于找到神医薛令春,薛令春有办法治疗宋朝颜的病,唯一难找的就是药引,需以双生姐妹的心头血做引入药。

于是,倒霉的宋朝夕就这样被困在这,成了她亲妹妹的药引,月月以血供养妹妹。

她月月被取心头血,身体日渐消瘦,不到一年便已体弱多病,油尽灯枯了。

“夫人,世子往这边来了。”

推门声传来,朝夕抬眸看去,身穿鸦青色杭绸素面夹袍,外披黑色鹤氅的容恒站在门口,他形容俊美,背脊挺直,身影修长,背后的湖光雪色竟难掩其风华,这两年来,国公爷去世,容恒作为国公爷唯一的儿子,逐渐崭露头角,竟比从前更为出色了。

朝夕拿帕子掩住口鼻,连咳了好久。容恒微微蹙眉,不喜道:“不是让你保重身子吗?若是病了影响朝颜用药怎么办?后果你担当得起?”

宋朝夕握着手中带血的帕子,笑得讽刺,“我耽误她用药?我恨不得现在就死,也好过给她做药引!”

容恒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你若是不配合,我便不再让人抱峥哥儿给你看。”

早些时候,宋朝夕听到这些话,必会大吼大叫,歇斯底里地咒骂,骂这对狗男女,给自己鸣不平。如今被困了一年,她外无娘家依靠,内无夫君撑腰,唯一的孩子尚在襁褓,这一日一日的囚禁磨去了她的脾气,听到这些话已经没那么愤怒了。

只是想哭,想笑,想叹,想嘲,却终不知该如何是好。

容恒微蹙眉头,往前走近几步,几个婆子制住宋朝夕,脱掉她的上衣,那根巴掌长的针在宋朝夕面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刺入她的胸口,钝痛传来,虽然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却依旧疼入骨髓,朝夕冷汗直流,眼泪也跟着落下。

容恒看她一眼,视线很快移开,声音无波:

“等这次结束,我会派人送你去乡下的庄子,谎称你已经死了。”

宋朝夕闭上眼,忍住心口钝痛,艰难地扯起嘴角,“那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堂堂世子爷还肯为我这个不受宠的世子夫人安排一二?”

容恒早已习惯她的讽刺,声音决绝:“这世子夫人的位置本就是朝颜的,你占了这么久,是时候还给她了,朝颜和你长得一样,你走后外人不会知道,她会代替你成为世子夫人,亦会好好对待我们的孩子。”

她双目紧闭,竟看都不看他一眼,容恒神色恍惚,过了会才道:“我跟你本就是个错误,是你不肯给朝颜心头血,我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这是最后一次取血了,以后你去了庄子,好自为之吧!”

哀莫大于心死,宋朝夕看向自己胸口的那根银针,摇着头,笑得凄凉。

“没有以后了。”她这样的人还谈什么以后。

容恒神色一顿,便听她小声说:“容恒,我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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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该起床请安了,今儿个是小姐第一天入府,可不能迟到了。”

宋朝夕躺在一床素色锦衾上,睁着眼看向头顶的帷帐,许久才从这场漫长的梦魇中回神。

她本是远方的一缕游魂,会一手祖传医术,却不知为何一觉醒来穿到了同名同姓的宋朝夕身上。

原身七岁那年因为命格太硬,冲撞妹妹,被家里舍弃送去扬州的姑母家里,姑母是父亲的庶妹,在家时不得主母疼爱,被侯府老太太蒋氏抬了嫁妆嫁给扬州一落魄商人做续弦,宋朝夕醒来时人已经在扬州了。

蒋氏把姑母嫁给姑父,原想着姑母会低人一等,沦为破落的商人妇,却不知姑父头脑灵活,很快东山再起,姑母远离嫡母活得逍遥快活,宋朝夕被送去后,和姑母俩人一起大骂侯府没良心,啖狗粪,含鸟猢狲!姑侄俩头次见面便有了共同话题,姑母对她很好,她也投桃报李,替姑父张罗药材生意,帮姑父挣了一份家业,如今姑父已经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户,宋朝夕这些年也没吃过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