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车中谈话(上)

——也就短短两杯茶的功夫,周延儒脑子里便转过那么多念头。而这些杂七杂八想法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的后果便是:他愈发下定了决心,可以跟老钱小小的“撕”一下,但是绝不能破脸。从马车事件上看,短毛对他的态度也就比老钱差一头而已,但比起朝堂中其他人,还是很有优势的,这个大前提可千万不能忘!

所以在小小的讥刺了对方一句后,周延儒也不在这方面继续纠缠,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自从走出宫门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着的话题。

“牧斋兄欲效张江陵呼?”

轻轻巧巧一句话,加上周延儒手中把玩着那只紫砂茶杯的简单随意,似乎只是无聊中随便找了个话题,可原本一直做出云淡风轻状的钱谦益听到这句话却是脸色骤变,连手中茶杯倾斜,泼了半杯水在自己袖子上都没注意到。

——江陵张居正!大明立国以来最为成功,最有权势的首辅大臣。也是大明帝国历史上迄今惟一真正能做到以臣子之身,却代行皇帝之权的文臣。万历皇帝也算是有心机,有手腕的一代人杰了,但在张居正还活着的时候根本不敢跟他顶撞,只能等人死了以后才去报复他的家人。却又不敢公然降罪抄家,而是让军队包围其宅邸,硬生生把里面的人饿死——堂堂皇帝居然干出这种卑鄙事情,可见张居正生前给皇帝的压力有多大。

可即便如此,全天下最多只能说一声张江陵跋扈,却无人敢说他是乱臣贼子。没有他秉政十年打下的厚实底子,大明帝国根本不可能有实力去支撑后面的“万历三大征”,更不可能让个皇帝窝在后宫十多年不上朝而居然国家不乱,这一点全天下人人皆知,连官方也不得不承认——所以万历一死,天启二年的时候朝廷便给张居正平了反,其生前的功绩和死后的荣耀都得到了追授。

对于这位真正站到了大明文臣顶峰位置的前辈,眼下在朝廷里还算春风得意的钱谦益羡慕佩服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此刻周延儒直接问他是不是想成为第二个张居正,那可把老钱给吓到了——难道他还能回答说没错我想要抢你的位子?

愣了一愣,钱谦益干笑一声:

“张太岳之才学功绩,学生自是向来仰慕的。其文集,书解,亦是多次拜读。其条陈精悍,多激励之语,足以立懦廉顽,使人读之气壮。”

——老钱也算反应敏捷了,立即从事迹转到了评论文字上,这才是他的长项。可惜周延儒乃是有备而来,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被他带偏了方向,也不跟钱谦益多扯,只自顾笑道:

“外结强镇,内交权宦,且身为东林党魁,士林之首,文名满天下,弟子半江南……牧斋兄,平心而论,就算是张江陵当年,也未必有你现在的优势吧。”

这话太诛心了,钱谦益再怎么也敷衍不下去,不得不板起了脸,正容看向对方:

“玉绳,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时候周延儒反倒潇洒起来,拿起茶壶替钱谦益倒了一杯茶,仿佛他才是车厢里的主人:

“牧斋吾兄,受之前辈!我要是有坏心思,就不会当面说这些话了——无论是挑拨离间也好,心怀疑虑也罢,刚才那些话,近来可是有不止一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了。牧斋兄觉得在天子面前会没人说吗?”

钱谦益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手中茶杯几次端起又放下,最后勉强道:

“老夫一片忠心,只想为朝廷多出些力,岂是那等忧谗畏讥之辈!”

口中虽然强硬,脸上却终究显出几分颓然之色,周延儒淡淡一笑——掌握了谈话节奏的感觉真好。

“其实在这次谈判之前,我心里还真是有几分疑惑的——将心比心,牧斋兄,倘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心中会毫无芥蒂么?”

钱谦益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没错,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确实已经有威胁到周延儒的实力了,后者忌殚他也是理所当然。

但周延儒既然敢这么公然跟他谈论,当然也是早就有了成算,不会当真撕破脸。所以在谈话中略略占到上风以后,立即又放软了声调:

“只是这次跟琼镇髡人的交涉,却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那位林小哥儿的一番话,细想起来还真是有几分道理。我们若把太多的精力用在互相试探和猜忌上,就难免忽略了正事……所以弟不嫌冒昧,干脆还用谈判中的做法:咱们开诚公布谈一次,合适不合适的,弟反正想到就说,若是吾兄不愿,就不必回应。咱们只谈那些能谈得来的,如何?”

钱谦益愣了一下,今天他敢在天子面前提出那个建议,某种程度上算是背叛了文官阶层的行为。自然也早就准备好了相应言辞,用以应对来自文官同僚的诘问。

所以刚才在马车里潇潇洒洒的,喝茶摆谱儿,就是为了等着周延儒指责他:“你怎么能主动向皇帝要求派太监呢!”而他就可以气定神闲的回答:“就算咱们不说皇帝也肯定要派啊,与其派个不熟悉的过来,还不如弄个关系好点的。”……诸如此类巴拉巴拉。

然而没想到周状元完全不按他的套路来,开口就把话题扯到了另一方面,这可是他事先没想到的,一步之差步步落后,之后的话题自然就被对方掌握,自己只能被动应付。

但此时见周延儒居然拿出林汉龙的那个小把戏出来,钱谦益也笑了——用短毛的法子来忽悠我?好啊,咱们来看看谁玩的更溜。

于是钱谦益在稍稍愣神一下之后,立刻也露出了八颗白牙:

“好啊,那咱们就按这规矩办!”

……

车声粼粼,钱阁老家的那辆四轮大马车在街道上悠然前行,那速度慢的后面若有只乌龟估计都要忍不住狂按喇叭超车,但谁敢呢——马车旁边可是簇拥着首辅周和尚书钱两家的仪仗!他们就算当街坐下摆一桌麻将,旁人也只能安心等他们打完四圈再说。

车厢里头,周延儒和钱谦益也都是言笑奕奕,显然相谈得甚是愉快。钱阁老那只小小的紫砂茶壶早就喝空了好几次,不过这等琐事自是不必阁老操心,敲敲板壁就立即有人送上滚开泡好的香茗,而钱家的马车夫也是拿出全挂子本事,车架又轻又稳,满满一杯茶放在车厢桌台上,愣是滴水不漏!

不过车厢中两人之间的谈话就不是那么滴水不漏了,在周延儒率先放下身段,表达了想跟钱谦益“开诚公布”谈一谈的想法后,后者无论内心怎么想,面子上都要摆出一个配合态度,拿些“真东西”出来。

“……‘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哼哼,果然是只有那些髡人才能说出口的话。功利粗俗!直白浅显!可是却深入人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