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曹乃故囚(第3/4页)

当一个人专心致志于某事的时候,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都可以让它和某事发生联系。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再次忆起这件事的时候,突然就萌生一个想法,要是哪天审讯犯人时,给他们都灌上一罐极浓的盐水,或者干脆把整团的盐塞进他肚子里,那会怎么样?我小时候下过水田,从田里出来时,腿肚子上常常会粘上几只肥大的蚂蟥,扯下来用镰刀去剁,怎么样也剁不死;但是撒一把盐在它身上,它就很快缩成一团,在盐水中化为脓水。盐这么厉害,灌进人肚子里,谁又吃得消?当然,我并非真的想这么干,只是吓吓耿夔,既然他不怕受刑,死总该怕罢,而且是这种痛苦的死法。

哪知耿夔张开血淋淋的手,突然指着我破口大骂:“何敞,你这庸碌愚蠢的呆子,一贯酷暴无义,你要杀老子便动手,要老子诬陷君父,宁死不能。老子就算是死,也要纠集群鬼把你杀了;如果有幸不死,也会将你大卸八块。”

望着他愤激的样子,我恍然明白,我是真的看错人了。如此忠直的汉子,怎么可能是维护贪吏的人?他的太守一定是被人诬告的。我愣了一下,大喝一声:“壮士!来人,给他松掉脚钳。”

这里究竟是江陵县狱,几个狱吏好像早期待我这么下令,当即乐颠颠跑上去,给耿夔松了刑械。我又让狱吏找来医工,好好给耿夔疗伤,之后我和耿夔推心置腹地交谈,越发觉得他这人精明强干,而且人品正直。于是我向他保证,如果太守有冤情,我一定会帮忙上报刺史。他说:“太守对我并没有多器重,他来上任的时候,我已经是仓曹掾了。他贪污与否,我也不敢保证。但是,至少我这里的账簿,完全经得起查验。要我诬陷别人,我做不到,哪怕那个人确实很坏。”

他这番话让我大受教益,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点呢?我们喜欢一个人,对他的任何过错都会姑息;憎恶一个人,对他的任何优点都视若不见。公正对待每个人,就算我这个自诩廉正的人,也完全做不到。我自恨和耿夔相见太晚,回到汉寿县,我向刘陶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刘陶似乎有点不快,好像我包庇了太守。我把耿夔的话复述给他:“也许这个太守确实有问题,但关键是,我没有找到证据劾奏他。”刘陶虽然勉强同意我的说法,但仍旧不满意:“至少他的名声不好,我必须奏请皇帝免掉他的官职。不过,看在那个耿夔的面子上,这件事我不想穷究。”

最后的结果是,南郡太守被免职,耿夔作为他的掾属,也一并黜落,免归田里。他本人就是江陵人,此后我奉令巡行南郡的时候,路过江陵,一定会去和他相晤,言谈尽欢。一年后,我被朝廷重新征拜为丹阳令,我问耿夔,愿不愿跟我一起去,虽然按照籍贯方面的规定,我无法辟除他为正式掾属,但可以让他当师友祭酒这种清贵的闲职。我相信有他在我身边,不但可以少犯很多错误,而且内心觉得踏实。不过以前他当过太守的仓曹掾,也许不肯屈尊效力在我这个县令手下,我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试着向他提出的时候,果然遭到他的拒绝,不过他的理由是对仕途不感兴趣,因为太凶险。他母亲也不想让他去,因为她深知儿子耿直,在仕进上是没有前途的。我只好作罢,过了几年,我因为在丹阳县治绩高等,竟然被升迁为平原相,才当不到半年,竟然又升迁为地位重要的南郡太守,回到了江陵,似乎我跟江陵有不解之缘。这时耿夔的母亲已经去世,他的妻子也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得暴疾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两个家仆。我请求他当我的主簿,这个秩级虽然仍是百石,地位却比他当初担任的仓曹掾重要得多。他这几年在家乡可能过得也不如意,因为丢了官,族中人丁又不兴旺,邻里都欺负他家。有一日天雨墙坏,他准备鸠工来修,却被邻居一家阻止,说坏墙垣故地是他们家的。他气得茶饭不思,也无可奈何。这次他族叔迫切要求他答应我的辟除,说可以给一族人提供保护,加之两个家仆也极力怂恿,他也就照办了。果然,到任之日,他乘着轩车回家,发现自家院子里已经跪了悍邻家的十几条精壮男子,太阳悬在他们头上,热辣辣的,他们的汗水像泼了洗澡水一样淋漓而下,身体却丝毫不敢动,见了他,一齐伏地口称“掾君”,请求赦罪。他要他们起来,他们却声称,除非他接受他们的谢罪,否则宁愿晒死。他不由得仰天长叹,人生于天地之间,想捐弃世俗,是不可能的。世间这些人实在是多么的势利啊!

虽然耿夔是我掾属,关系却在师友之间。后来我官运亨通,一直升任司隶校尉,最后贬到交州,耿夔都再也没离开我。我屡次觉得对不起他,曾经想通过察廉的方式,举荐他去外县当个县令,他却挥挥指甲残缺的手掌拒绝了,对于做官,他好像没有太大的欲望,当个百石的卒史,有吃有喝,他就很满足。我也暗暗内疚,上次对他用刑太过,使他肌体多少有点损害,尤其是手指,新长出的指甲歪歪扭扭,非常难看,按照残毁之人不能做大官的律令,只怕我举荐也会被驳回,于是也就罢了。大概是因为安慰自己罢,有时我问他:“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初为何会那样拷掠你,除了刘使君的嘱托,要我一定要拷掠出结果之外,还因为我最生平痛恨贪墨的官吏。”

“可是那样的官吏,是杀不绝的,虽然我并不是。”他回答。

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为什么杀不完呢?”我问他。

他倒挺老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想,主要还在于谁来治理百姓,和百姓自己的意愿无关罢。我曾经奉府君的命令,去属县巡视,有时也访询百姓,问当地官吏孰廉孰贪,孰贤孰不肖,百姓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是,谁又会像府君这样,时时派掾属去体察民瘼呢?官吏只要谄媚好上司,上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哭诉哀告又于他何损?所以说,贪官其实是杀不完的。”

“那君的意思是,只要百姓对官吏有选择的能力,贪污就能杜绝?”我道。

“当然。”他点头道,“可惜百姓或者愚昧,或者凶悍,或者懦弱,或者奸诈,聪慧而刚白的人百中无一,他们自己管不好自己,只能让官吏代劳,所以他们饱受贪官蹂躏,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了。”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愚昧而刚暴的百姓,活该受惩;谨愿而忠厚的百姓,却不该遭受同样的命运。贪官或许杀不完,但是,杀一个总少一个,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