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宦何辛苦(第2/3页)

我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你女儿尸体在哪?带我去看看。”

她哭得愈发厉害:“尸体,很快就被县令派人抢走,不知道埋在哪里。县令还扔给妾妇一万铜钱,叫妾妇老实一点,不要再无理取闹,否则叫妾妇的儿子也要倒霉。妾妇虽然害怕,却终究不忍女儿死得不明不白,要去郡府告状,可他们说妾妇是疯子,不发给妾妇出城符节,还指使本地恶少年,真的把妾妇的儿子捉去活活打死,抛在野地里。妾妇已经家破人亡,装疯卖傻,一直隐忍至今,才保住性命,听说今天督邮君要来本县巡视,特地冒死赶来,求督邮君为妾妇做主。”

我气得浑身发抖,从这个妇人的语气和表情来看,我完全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小时候我在居巢县的时候,闾里的邻居也经常没事找事地欺负我家,最后总是得了便宜,还要我家向他们告罪。我母亲那时委曲告饶的样子,一直让我记忆犹新。从这妇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一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如果不是碰到了万不能忍的冤屈,怎么会变得如此疯狂。我在屋里急促地踱来踱去,正要吩咐随从驾车去县廷,这时户曹掾匆匆跑了进来,道:“督邮君,这妇人是个疯子,全县尽人皆知,督邮君千万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我还没说话,妇人就尖声大叫道:“我不是疯子,我以前装疯,都是为了迷惑你们,要不然我哪能活到今天?我听说督邮君铁面无私,今天才来拼死告状。如果督邮君这次不为妾妇做主,妾妇就一头撞死,死后变成厉鬼,也要找你们报仇。”

我把目光投向户曹掾,他有些尴尬。我命令随从:“去县廷征召一些士卒来,我要好好查问这件事。”随从接过我手中的竹简,上面是太守亲笔书写的命令,凡在我巡视的区域,有必要的话,可以立刻以此令征召士卒,系捕县令以下的官吏,县令有罪,也可以向太守报告,请示是否驱逐。

随从应了一声去了,户曹掾一听赶忙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说:“督邮君,敝县县令和京师孙将军是有亲戚关系的,请督邮君三思啊。”

如同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我的怒火一下子灭了,剩下的是湿漉漉的灰烬,非常污浊难受。他说的孙将军,无疑是指现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宦官孙程,因为拥戴有功,他被皇帝封为浮阳侯,我这个小小的郡督邮去碰他,岂不是找死。怒火被强行熄灭的感觉,就像人下梯子时陡然一脚踏空的感觉一样,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额手称庆。我张大嘴,有点想吐,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办。放过县令这个恶棍?不放过又能如何。那我怎么找台阶下呢?我脑中急转,说:“这个妇人真的是疯子吗?”

户曹掾龇牙笑了,像一条刚啃过腐尸的野狗在炫耀他丰盛的早食,他好像知道我会这么问,油腔滑调地回答:“督邮君明察,她当然是真的疯子,疯得可谓彻头彻尾,完美无瑕。”

我僵在那里,默不作声。那妇人见状,急忙哀嚎道:“我不是疯子,我说的全是真的。”她一边哭叫,一边膝行而前,抱住了我的双腿,仰脸号啕,“我不是疯子,督邮君,一直听说你刚直不阿,妾妇才冒死来求你的啊,你可不能不管啊!”

户曹掾喝道:“把这个疯子给我赶出去,关几天,免得败坏我们浔阳县的形象,玷污我们浔阳县的风景。”两个县吏立刻窜上来,拉那妇人,那妇人死活不肯放手,大声哭喊:“督邮,督邮,你不能不管我啊,你可是一向号称刚直的啊……”

我装作丝毫没有听见,汗水涔涔而下,脸上也火辣辣的。我只盼县吏快点将她带走,然而,那能将我的羞愧带走吗?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我躺在传舍里,久久不能入睡。离开浔阳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坐在车里,县令照样没有来送别,导骑的仍旧是那个四十多岁的街卒,他显得很颓丧,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明显能感觉到一丝不屑。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那是我自找的,确实,我不该被鄙视吗?

我就怀着这样郁郁的心情,走完了所有巡视的路程,在后面经历的每个夜晚,我都躺在不同的亭舍里发呆,连心爱的阿藟都没有心情去想。我噩梦连连,几乎睡不好一次觉。那时我并没想到,即将看到的情况比这还更不能让我接受。

离舒县只有几十里的时候,我发觉有些不妙,沿途碰到了不少邮卒,匆匆忙忙在驿道上来回奔驰。在距舒县的最后一个亭舍,亭长告诉说,舒县出事了,几天前一场巨大的狂风席卷了城邑,摧毁了不少民居,杀死了一些百姓。我脑中马上浮现出阿藟的影子,当即跳了起来,下令立即赶回舒县,不过我对随从说的话是:“我母亲不知道会怎样。”辅以脸上焦虑的表情,大家肯定都以为我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孝子。谁也不知道,那一刻母亲其实完全没有在我的脑中出现过。

马车仓皇驰进了舒县县邑,走到那条熟悉的大街上,我发现整个县邑确实遭到了风神飞廉的洗劫,房屋七歪八倒,而我的脑子更加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赶快回家,去见我的阿藟!

那种夹杂着绝望、痛苦、愤懑、窒息的感觉,我现在也不愿回味。母亲像南山上的磐石那样完好无损,阿藟却真的随风而逝。母亲的诉说是何等的荒诞,她说飓风是在某个下午开始的,当时她和阿南在屋里纺纱,阿藟在院子里看花,忽然天昏地暗,黑云压城。她发觉不妙,令阿南去唤阿藟回屋,然而透过窗子只看见一条巨大的沙柱旋转向前,窗棂也迅疾被风沙遮蔽了,等到风平沙静,院子里除了七歪八倒的花草,空空如也。

我发疯地跑了出去,一路奔到郡府,我那位肥头肥脑的同事,户曹掾朱奔正在案前忙碌,案上堆满了一支支散乱的竹简或者木牍,他是我在郡府最好的伙伴了。我气喘吁吁地问他,舒县在这次风沙中有哪些人失踪。他惊道:“怎么,君家也有人失踪?”说着急匆匆把统计的簿册给我看。我来回看了几遍,里面没有阿藟,不禁号啕大哭。不消说,如果有阿藟的名字,他一定早就告诉我了。朱奔手足无措,不停地劝慰我,又不停地嗟叹,为我感到可惜。我哭了好久,才让朱奔把我送回家。我不能对母亲怎样,除了大骂阿南之外。可是骂过之后我又心痛,阿藟就这样消失了,阿南是和她唯一亲密的人,她在的话,好像这个家里还能闻到阿藟的一丝气息,还能让我保留一点莫名的希冀。

我大病了一场,左雄来看我,他唉声叹气,我揪住他的前胸问他,临走时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帮我照顾好阿藟,为什么没有做到。我把他像一个沙袋一样拉来推去,他一直积极配合着我,毫无怨言,直到被人拖开。是的,那又能怎么样,阿藟是他的亲妹妹,难道他不悲伤?可我那时不会思考这些。岳父母一家也从居巢县赶来,他们自然也伤心已极,坐在床前陪我饮泣。我们都不能理解,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风消云散。而且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当初失踪者的尸体陆续在野外找到,唯独阿藟仍旧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甚至都怀疑阿藟是不是被恶鬼给摄走了,可是我扪心自问,至今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也是不该这么对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