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身何在(第2/3页)

先前说话的小吏揉揉眼睛,委屈道:“刚才确实看见有亮光,奇怪,现在又没了。”

又一个小吏不时地向后张望:“好像背后有人。”

其他小吏都倏然转身,手上同时拔出环刀,脑袋像兔子一样左右转动,惊恐道:“哪里,哪里有人?”我也转过脑袋,背后烟雾蒙蒙,两排树木之间,只有一条整齐阴郁的驿道,掩隐在朦胧的夜色中,哪有什么人影。其他小吏都骂他:“你这死竖子,看到鬼了罢。”站在我身旁的小吏突然问我:“何君,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鬼?要说有罢,为何我从未亲见?”

我笑道:“要是你真能亲见,未必有多欢喜。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故太尉周宣属下为吏,他告诉我一个故事,说河南郡密县有个叫费长房的人,身怀道术,能白日见鬼,苦不堪言。虽然他有抓鬼的符篆,鬼无奈他何。但是你想,要是一个人天天吃饭睡觉,身边也总看见鬼魂出没,总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事罢?”

小吏开心地大笑,就差没扔掉手上的兵器,袒开上衣双手叉腰了,他道:“确实不怎么赏心悦目,不过这么看来,何君相信这些事一定是真的了?”

我仰天长叹了一声:“以前我半信半疑的,后来我完全信了,这世上是一定有鬼的。”

我肯定的语气让他又惊恐起来,他本能地望望身后:“不会罢……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想遇见。”这时又一个小吏指着山坡:“看,这里果然有个亭舍,还竖了桓表,上面有字,鹄奔亭!这个名字有趣。我们来的时候,曾经宿过这个亭舍吗?”

其他小吏都狐疑地摇头,有一个说:“不大记得,也许宿过,谁会在意。”

我的反应自然和他们不一样:“什么?鹄奔亭,诸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时间我心头五味杂陈,难道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苏娥一家的鬼魂又把我带到这个亭舍来了,这回他们要对我说什么?救我?不,他们自己救不了自己,又怎能救我。那或许仅仅是送别罢,那会采用怎样的送别方式,我有些好奇。

曹节感觉我的反应不同寻常,看着我:“何君知道这个亭舍?”

他大概被我的神色吓住了,又问:“何君怎么了?这里有什么古怪么?”

我不想告诉他这个亭舍闹鬼,于是假装淡然道:“是的,以前我查阅本郡邮驿线路时,注意过这个亭舍。不过它应该早就废弃了,看来,诸君是走错了路。”我望着坡上黯淡的大门,心中慨然,这经历也着实有趣,来苍梧上任,以此亭舍始;征回,以此亭舍终,也算是交州刺史生涯的一个圆满结局了。

领头的小吏道:“怎么会走错路,我们一路走来,就只见这条驿道。”

我道:“也许是我记错了,今天下这么大雨,我记不牢也是可能的。”我不想告诉他们那些事,把他们吓退。我希望他们现在就带我进鹄奔亭内看看,并且在里面歇宿最后一夜。我想起当时就是在这个亭舍中梦见了许久未梦见的阿藟,今晚,我还能重复那样的梦吗?此外,我还想看看苏娥一家人的坟冢,把他们的尸骨从枯井中打捞上来后,我就下令直接把他们埋在了亭舍的院子里,包括苏娥的尸骨,我也让耿夔将她运到这里合葬。现在他们一家团聚,应该过得不错罢!

“不管怎样,好歹有个遮蔽风雨的地方,现在天黑了,再往前走也不实际,不如就在这里歇宿一夜,等明晨雨停再出发。”我又提出建议。

“也好。”曹节道,“就算是废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可以拆两间屋子当柴烧饭吃。诸君,进去罢。”

他们赶着槛车,沿着台阶旁边的滑道,推上了半山坡。鹄奔亭沐浴在一片萧疏的夜色中,只能看见一丝轮廓。大门油漆斑驳,铜铺首还保存得好好的,门板没有合牢,有些歪斜,像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颇有一些诡异。曹节站住了,回头指着一个小吏,命令道:

“你,推开门先进去看看。”

那小吏迟疑道:“里面,会不会有鬼?”

曹节道:“刚才你这竖子说看见前面有亮光,大概就是这里发出的,或许有蛮夷居住。你发现的地方,当然你先进去打招呼,这功劳我们大家不能抢了你的,是吧。”他回头征求其他小吏的意见。换来的自然是众口一词的回应:“当然是他去,曹使君的话说得再对不过了。”

那小吏尖叫了一声:“那亮光肯定是鬼发出的。”

曹节哈哈大笑:“胆小鬼,还得老子上前。”他从一个小吏手上抢过长矛,伸出去推门。门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静谧的野外显得很刺耳,加重了阴森的气氛,饶是我早有准备,心也不由得一阵紧缩。

在曹节的带领下,他们鱼贯走进院庭,我坐的槛车在后。院子里的草墨绿墨绿的,高得我不敢相信,虽然几个月前曾经彻底清除,现在它们又完全淹没了小径,而且时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草丛中掠过,草丛也由此荡起大小不等的绿色涟漪,大概有癞蛤蟆、蛇之类的昆虫在里面潜行,涟漪的大小也因此视昆虫的种类而定。曹节显然有些害怕,一边用长矛在草丛中乱拨,一边破口骂道:“该死的蛮夷地方,天天就知道下雨,到处都是毒蛇、癞蛤蟆,真他妈的不是人过的地方。”

其他小吏也都精神紧张,不断用长矛在草丛中拨动,亦步亦趋地跟在曹节后面,嘴里也大呼小叫:“癞蛤蟆也不能轻视,要是被它们喷上毒液,就会全身溃烂。”“好像还有四足大虫,这边的草都被踏扁了。”我还好,坐在槛车里,不用担心被爬虫偷袭,他们大概这时会有点羡慕我罢。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而且停得十分古怪,仿佛只是瞬间的事,比一个美人破涕为笑还要快速。等我们走进内院,天际甚至升起了一团晶莹剔透的朗月,如果在白天,代替它的肯定是一轮金黄的太阳。

今晚的月亮还是满月,像一面硕大的银镜,将光芒毫不吝惜地倾泻在小吏们的脸上,让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生动的表情。我想起当初第一次在鹄奔亭歇宿的情景,悲不自胜,那时全没料到大雨中请求歇宿的苏娥一家会是蒙冤的鬼魂,更不愿意见到鬼魂,现在却怀着深深的期盼,我在心里暗暗祈望,请你们再出现一次罢,让这些洛阳来的人,亲眼看看你们,听听你们的叙述,才知道这世上果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而我,杀了李直,完全是为了主持正义,我不该受到槛车征还的待遇。

曹节命令打起火把,可是他们身上所带的引火之物,全部被先前的雨水淋得透湿,怎么也打不起来。好在月亮越升越高,照在院庭的绿草上,好像打了一层霜,间或的微风或者草中动物的行进,使得这层霜起伏不定。我心想,如此清幽绝美的风景,可惜一直无人欣赏,都付与草中的虫豸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