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里恩仇 第二章太守和乡啬夫的密谋(第2/4页)

召广国没接他的话,他两眼望天,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先回去罢,明天我就发契,系捕婴庆忌。不过讯鞫时——自然你是要出庭的,否则我凭什么系捕他呢。还有,我也不跟你虚与委蛇了,你刚才说的话要尽快兑现。而且此事绝对不可告诉任何人。

阎乐成急忙道,臣可以对天发誓,若敢欺诈,死无葬身之地。

召广国捻须笑了,看着阎乐成急促地退了出去,心里仍有点不踏实,他深知汉法,凡是涉及到钱财的事,对官吏贪墨惩治极严。仅仅是“买故贱、卖故贵”这样隐性的贪墨,就不知让多少列侯失了爵位,多少长吏丢了性命。因为如果占了对方便宜二百五十钱以上,就会失去官职;五百以上,则坐赃为盗,髡为城旦;钱以上,那就死定了。就算不死,也会禁锢终身,这辈子也别想再当官。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收取贿赂,而答应阎乐成的私自请托,干扰公平断案,也要下狱。他坐在那里,越想越害怕,连吃晚饭都没有心情。但是四百多万的诱惑太大了,那可相当于他四十多年的薪水啊。除非自己不吃不喝,否则一辈子也别想积攒下这么多钱。他实在无法抵挡这诱惑,也罢,等事情办妥,再找个机会除掉阎乐成,所有的事不就消失于世间了吗?而且这样也很好让人理解,既然阎乐成告发婴庆忌谋反,致使婴庆忌丧命,那么阎乐成随即被人割了首级,大家也理所当然会猜测,一定是婴家的族人故旧杀了他复仇。虽然朝廷一再禁绝民间的私自寻仇,但这现象在大汉的土地上一直是此起彼伏的,百姓们也都习以为常,认为它有着天然的公平,官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阎乐成剩下的家产,他死之后,可以按照《置后律》,明令由他仆人继承,那些奴仆一定会感激我,四处夸赞我,那时我既得名又得利,真是上天一何厚我,给我这么多好的机会。想到这里,他轻松地伸了懒腰,拍了拍几案,叫道,来人,给我上饭食。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欣快。

婴庆忌在自己的院子里刚刚舞完一套导引戏,就听到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他心里一沉,闪身进了屋,吩咐心腹仆人开门,轻轻地嘱咐了一句,就说我出门了,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然后他急忙跨进里屋,跑到楼上,透过窗隙往外窥视。仆人刚拉开门闩,里长和几个小吏就进来了。小吏们今天都郑重其事,披上了甲胄。婴庆忌为官吏二十多年,认得是太守府的府吏,心里暗暗感觉不妙。自从上次县廷射箭事件,他就知道阎乐成不会善罢甘休。他每日里小心谨慎,让家仆日夜在角楼上轮流候望,楼上也储满兵器箭矢,以防阎乐成寻仇。当然他也知道阎乐成应当不会这么傻,以一个西乡啬夫的身份,公然闯入里舍寻仇,那是明目张胆的知法犯法,就算事成,也会被处死。何况这样做并无必胜的把握,只要自己敲起警贼鼓,按照律令,整个里都会操弓挟矢赶来相助。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阎乐成有别的花招。那是什么花招呢?他现在没有想明白。他已经风闻到,阎乐成在墓地周围多挖了数个墓穴,并埋入木契,扬言要为儿子人殉。至于以谁为牺牲做他儿子的人殉,愚夫都猜得出。那块墓地据说是全豫章县最好的风水宝地,墓地阔大,五亩有余,他足足花了二万五千钱。天,这比长安周围的良田价格还要高出五倍。他曾经偷偷去探察过那块墓地,看见墓地北侧竖着一块木质桓表,钉着一块削光的樟木板,上面是崭新的墨笔隶书:征和三年九月戊辰朔甲午,豫章南浦里公乘阎昌年葬于此处,地中土著毛物,皆属阎昌年。如地中伏有尸骸者,男为奴,女为婢,皆当为阎昌年趋走给使。东南西北,以大石为界。

桓表下立着几个被风雨吹打得衣衫凌乱的偶人,瞪着怨愤的眼睛茫然望着四周,似乎又在冀望着新客来临。这个场景婴庆忌不知道多少次在脑中回溯过。他想,他得有点时间向侄子交代点什么。

婴齐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惹下的大祸。当婴庆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时,他歉然道,叔叔,让我再睡一会儿罢。我脑子好乱。

婴庆忌道,阿齐,也许叔叔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婴齐奇怪地看着他叔叔,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调职离开豫章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婴庆忌道,我恐怕没有时间多说了,也怪我当日言语不慎,在筵席上胡乱抱怨。大概这次阎乐成就是向府君告我非毁诏书。我这一入狱,恐怕——恐怕就回不来了。

婴齐这回听懂了,他双手死劲抓住婴庆忌的胳膊。

这时外面的吏卒已经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叫道,庆忌君,阎昌年告你非毁诏书,大不敬。府君发下券契,让我等来系捕你回去,得罪了,望束手就缚,毋让我等为难。

婴庆忌暗道,果然。他回过头,对着楼下镇静地说,我知道了,请诸君稍待,容我先和舍侄话别。

婴齐显然明白了,他的眼窝湿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婴庆忌环住侄子的肩膀,强笑道,阿齐,你自长安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有叔叔在,还能照顾你,以后你得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婴家数世前自从江陵迁来此地,就一直人丁不旺。你是我家惟一的男丁,万勿自弃,令祖宗不得血食。说着他突然捋起婴齐的袖子,在他上臂狠狠咬了一口,涕泪零落道,阿齐,我们歃血为誓,勿忘吾言。说着毅然直起身,走到楼梯口,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向楼下朗声道,臣婴庆忌自知言语不谨,非毁诏书,大不敬,当判弃市。臣自知悖谬,愿自伏辜。说着反手一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跪在楼梯口,回头望着他的侄子,血液从他喉管断裂处溅出,像毒蛇的红信,发出咝咝的声响。剑从他的手中滑下,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咣当声不绝。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痛惜,又有一丝希冀,他的手死死扳住楼柱,似乎不想让自己躺下来,一会儿,他喉间的咝咝声没有了,血液丧失了先前飞溅的劲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显得无精打采。他就跪坐在那里,断了气。

婴齐扑在木板上,爬到他叔叔膝下,泪如泉涌,不过他喉咙里并没有放出悲声。也许他还没有分辨出这样的死亡和前此见过的无数次死亡有什么不同罢。他只是呆呆地抱着这具尸体。他的左臂上有一片殷红。

见此情景,那几个吏卒似乎放了心。他们出发的时候还郑重其事的,个个都披着甲胄,担心婴庆忌会有格捕的行为。毕竟婴家是富室,有不少奴仆,真要抵抗的话也会有点麻烦。现在他们放心地爬上楼梯,扯开婴齐,将婴庆忌的尸体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车上。对于这个人的死亡,他们也有点伤感和兔死狐悲,这可是他们的同僚啊。但是汉法不可违,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