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长安迷雾 第一章丞相府上计(第2/4页)

桑弘羊又转头向着田千秋,请丞相君先发问。

田千秋好似刚刚梦醒过来一般,道,京兆乃是长安的藩翼,我看了簿册,今年比往年的户口、垦田数都有增加。他将一编简册凑在眼前,今年户数是十六万三千五百二十,口数是五十六万一千一百六十,比去年增加了不少,垦田也增加了二千顷,很好,远远超过合格了。

淳于登喜道,谢丞相君夸赞,臣惶恐无地。

田千秋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对桑弘羊笑道,大夫君,虽然近年来两任京兆尹都有罪自杀,但他们的丞属们倒还真奉公称职,这全赖皇帝陛下的威灵啊!

桑弘羊的脸上微微露出不屑的神色,道,四年之间换了三任京兆尹,只有沈武算是称职,可惜他误入歧途,不然真是天子的良吏。他转过头,对淳于登道,往年长安战事,京兆地界各县被害最重,计伤亡五六万人有余,岂得户口反增?我早派遣掾吏暗中察探,京兆人口仅仅五十五万三千,你们这簿册上多出来的一万多人,都是怎么得来的?郑县的铁官卒徒也颇有减少,又是什么缘故?蓝田县的玉官琢玉数量远不及往年,而向所在县廷的廪食数量反而增加,又是什么缘故?京兆盗贼我所知的就有霸陵县周奋、下邽县丁隆、湖县王终古,这样的巨奸大猾,怎么不见系捕?既然京兆号称粟谷丰收,而据我所闻,新丰县的米价上个月每石达到了千钱,这难道像丰收的样子吗?……在天子脚下就敢如此欺谩,在你们眼中哪里还有汉法!

桑弘羊还没说完,淳于登的脸色早已涨得像猪肝一般,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也大气不敢出。丞相田千秋则脸色微红,忸怩不安,不过他显然有自知之明,没有表示什么异议。于是等桑弘羊话音一落,淳于登等三人马上摘下帽子,伏地叩头,臣等的确奉职不谨,死罪死罪。

桑弘羊道,那我就不废话了,大汉自有明法在,你们自己去后曹对状罢!

他指的后曹是二千石曹,也就是丞相府的专门主管审讯二千石郡守和上计吏的机构。这时几个甲士立即跑过来,一人抓住淳于登等人的一个膀子,就拖到后面去了。他们三人虽然没有嚎叫,但站在廷中的郡吏们都知道这三人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好一点是免职,差一点就要弃市了。这些郡国上计吏一个个面色苍白,不知下一个被甲士拖走的会不会是自己,只盼这位御史大夫簿册看久了,精力不济,不会每个数据都看得那么仔细。

半天一下子就过去了,接下来左冯翊、右扶风、弘农、河东、太原、上党、河内、河南、东郡、陈留等郡的上计吏都一个个紧张地在案前接受诘问。现在的丞相田千秋干脆不说话了,每次桑弘羊向他客气,他都是一句“大夫君吏事通明,老夫洗耳恭听就是了”,座上一些旁听的中都官二千石官吏和太学博士都有点忍俊不禁。好在桑弘羊问这么一句也是例行公事,田千秋谦让,他也就不再谦让。郡吏中有幸运的,应对无碍,出了丞相府,一个个额手称庆,心中计量着归郡后一定要到太守那里去好好求赏;有些则遭到了和京兆尹功曹史淳于登等人同样的命运,被甲士们当场逮诣后曹去接受掠治。这种情况象征着,不但他们自己,他们的郡守也马上就要倒霉了。

一直熬到中午,休息了一会儿,很快又继续庭问。本来剩下的那些郡吏们希望桑弘羊劳累了大半天,应该有所疲惫,没想到他却一点也不显疲态,诘问内容照样一丝不苟。在每诘问一个新的郡国上计吏之前,他都会首先接过身旁掾吏递过的简册,那是按郡国分类的,在那掾吏身前堆砌了高高的一叠,而且很显然,桑弘羊的提问并不是心血来潮的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大家都可以看见那些简册上划了各种红色的符号和字迹,因此很显然这些簿册他事前都仔细阅读过。当他面前的丹阳郡太守丞夏彭祖被甲士拖到后曹去时,他身旁的掾吏面无表情地叫道:下一个,豫章郡行太守丞事百石卒史婴齐君。

这时大家把目光齐齐望过去,走上庭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吏,也戴着进贤冠,身穿黑色公服。和前此出列的那些郡国上计吏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惶,但又不是有恃无恐的骄傲,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忧伤。他走到案前,深施一礼。

桑弘羊注视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就是前京兆尹沈武的二百石卒史婴齐君吗?

婴齐心里微微一动,恭敬道,正是在下。

久闻君文法娴熟,颇有沈武的风范,没想到也这么年轻。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也是自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当年沈武射策甲科,号称律令精熟,天下第一,他也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如果不是朝廷变故,将来位列三公定不在话下,怎奈人能弘道,无如命何?他说着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其他官员和郡吏大惊,没想到桑弘羊如此一个刻薄的人,竟然对这个毫不起眼的豫章小吏如此温言有礼。而且这小吏虽然摄行太守丞事,本身却不过是个百石卒史,在这次上计吏中秩级应当是最低的。

婴齐赶忙叩头道,没想到大夫君位列三公,还知道齐这么一个豫章穷吏,齐真是惶恐无地。

桑弘羊和颜笑道,婴君不用客气,老夫平生最喜爱的就是文法娴熟而又颇知经术的人,至于一般的刀笔吏和儒生都不堪大用。往年江充奸诈造衅,听说君曾为救沈武上书皇上,连皇上都对君所作的文书赞不绝口……好了,今日在公庭之上,我们还是例行公事罢。

婴齐道,敬请大夫君诘问。

桑弘羊低头看着簿书,道,君仅仅是个百石小吏,召太守怎么派君来长安上计?不知郡太守丞丁外人有什么其他的事,难道比年终上计这样的朝廷大事还重要吗?

他的话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严厉,座中寂然无声。婴齐愣了一下,他也没料到桑弘羊会问这个问题,但这样的问题也确实不违背常例。往年皇帝曾专门下诏让丞相、御史询问各郡上计吏,要他们评价他们历任长吏的能力和水平,而对簿册上的数据反而不大关心,因为朝廷知道,那些数据的作假是免不了的。

但是自从年初桑弘羊被任命为御史大夫以来,天下郡县长吏已经有点不安了,因为按照桑弘羊的兴趣,将有可能对数据问题盘根究底。豫章太守召广国更加担忧,他好不容易平定了张普的叛乱,可不想因为上计问题惹上麻烦。他和廷尉东郭意一向关系较好,总算在断狱爰书上搪塞了过去。但经济一科,碰上桑弘羊,却是不好蒙混。他们想了半天,觉得只有派遣婴齐去长安最为合适,因为婴齐非但见多识广,在长安认识不少熟人。更重要的是他当年曾任京兆尹的掾属,也亲自主办过上计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