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德国人和战争与和平中的大屠杀(第2/15页)

但是,有多少这样的信息传达到了德国公众那里?根据伊恩· 克肖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公共舆论的详尽分析,犹太人问题“对大多数德国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兴趣”。似乎只有到谣言流行起来的时候,德国人才注意到犹太人问题。这个谣言就是,恐怖的空袭是对德国人在东部前线残暴对待犹太人的报复。许多人感到害怕的是:因为犹太人在东欧所受到的待遇,得到同盟国政府支持的他们可能发泄可怕的复仇。一位德国的神职人员说:政府有关苏联在卡廷残暴行为的报道,并不能给党卫队对犹太人犯下的同样残暴行为的事实涂上光泽。在卡廷,共产主义分子对一万多波兰军官进行了大屠杀。这位神甫警告道:“党卫队给予犹太人可怕且非人道的待遇就是召唤上帝惩罚德国人。假如这些杀戮者没有带来对我们痛苦的复仇,那么就不再存在神圣的正义。德国民众对自己犯下了如此血腥的罪恶,以致不能得到怜悯和宽恕。”正如克肖所指出的,有关德国人对犹太人残暴行为的这些评论,完全指向特别行动队大规模的射杀。细查大量当代资料,克肖没有发现对毒气杀人的任何提及,同时也没有波兰集中营的任何参考资料。

为了反击有关灭绝犹太人的谣言,纳粹领导层散布了模棱两可且经常相互冲突的信息。一方面,纳粹的宣传证明迫害犹太人是合理的,因为犹太人发起了针对德国士兵的游击战,和德国的敌人联合在一起实施着广泛的破坏和战斗;另一方面,犹太人被断言有罪,就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但是在战争期间,大众宣传的主题把犹太人描绘为战争的煽动者,以及致命的军事对手。犹太人是战争贩子这一主题定期地出现在德国的报刊上,并证明了这个政权不间断地需要把注意力从军事失败中转移出来,同时只是间接地证明对犹太人的所作所为是合理的。这个政权陷入了它自己谎言的网络当中,它从来没有公开地坦白对犹太人真正的所作所为,除了一次是戈培尔在《帝国》杂志(1941年11月16日)发表了他臭名昭著的文章《犹太人是有罪的》。戈培尔在其中宣称犹太人对发起这场战争负责,并且现在“要忍受逐步灭绝进程的痛苦”,正如1939年1月30日元首的预言所预先告知的那样。这个宣传部长坚持认为,对犹太人无需显示任何同情,因为他们正在破坏这个帝国。他说每个死于这场战争的士兵将自动地登记在“犹太人罪恶的账目表上”。显示出些微程度怜悯的德国人都是玩忽责任,明显是在对国家犯罪。《帝国》杂志有50万的发行量,对有教养的读者群很有吸引力。但是,戈培尔的观点很大程度上落在了石头地上,在当时完全被忽视。事实上,这个宣传部长著名的坦诚之言,也被战后的历史学家所忽视,包括格拉尔德· 赖特林格和劳尔· 希尔贝格,他们是第一批记录纳粹种族灭绝的历史学家。

我们该如何解释在不同场合广泛的对犹太人问题的漠视呢?德国的公众已经被纳粹花言巧语的宣传弄得非常厌倦了,他们对此不闻不问,或者贬低了它们的意义。这可能也发生在戈培尔文章发表的情况下。其次,不可能希望那时的民众具有如此的洞察力和想象力,以致他们可能从他们所知的纳粹夸张的宣传中推断出犹太人大规模灭绝的真相。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特奥多尔· 霍伊斯是《帝国》杂志的编辑部成员,后来他解释道:最有教养的德国人简直不能理解这一种族灭绝规模,因为他们的想象没有超越传统的中产阶级和基督徒的推测所建立起来的疆域。联邦德国前任总理赫尔穆特· 施密特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他在东部前线的德国部队里服役,非常愤怒地拒绝一些历史学家的指控,即德国军队在针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说,由于在东部前线服役,他总是能听见一些据说是在国防军的保护伞下或者由国防军成员自己犯下的残暴行为。施密特声称普通的德国士兵本质上过着隔绝的,甚至是强制定居生活,这些生活状态使得他们与犹太受害者隔离,使他们严格地限制在自己的军事行动领域。

回顾过去,必须拒绝这一看法的正当性,但是其心理含义是清楚的:施密特和一代德国人,过去且现在依然否认他们在第三帝国作为积极参与者或者被动旁观者的角色。他们看见并听见足够多的真相,但是接下来使自己和他们的所见所闻隔离开来。这一保护性的策略渗透在战争和战后时期。一位德国历史学家把其延续的几个阶段的特征概括为:不想要确切地知道,不想要承受它,不想要它是真实的。德国人不想要知道;但是当他们面对真相时,他们要么故意否认真相,要么在心理上扭曲它。后者采用了如下一些心理防御机制:投射、寻找替罪羊、心理抑制、平凡化。因此,许多人声称犹太人只是“消失了”;他们“正被重新安置在东部”从事一些诚实的工作。无论怎样,为何要为一些犹太人担忧呢?此时数以百万计的德国人死于遥远之地,或者此时数以几十万计的市民在盟军恐怖的空袭中死去。总之,德国人并不关心犹太人的命运。除了一些同情的旁观者的日记或者回忆录呈现出些微的洞察和勇气的绿洲,几乎不存在任何迹象表现出公众对犹太人所遭受的待遇的关心、羞耻或者愤怒。对于那些深表关心的人来说,除了记录他们的无能和对未来几代人的羞耻之外,也是无所事事。一位帮助过犹太人,并且知道他们是如何被消灭的柏林人写道:

这一恐怖真的难以描述,以致任何想象都难以接受其真实性。无法想明白某件事情,也简直无法得出某个结论。在理论知识和对个别案例的具体运用之间,存在着无法架设桥梁的深渊……我们没有可能用我们的想象力连接两者,甚至是最低限度的。假如我们认识到我们的母亲、兄弟、朋友、爱人忍受着持续的痛苦,被折磨致死,我们可能继续生活下去吗?……就是胆怯让我们那样想的吗?也许!但是这样的胆怯属于人的原始本能。假如我们能够通过想象看到死亡,生命的存在就不可能存在。一个人能够想象折磨、恐惧,以及和死亡一样的痛苦……只有这样的漠不关心可以让继续的生存变为可能。如此这般的认识是痛苦的,耻辱而痛苦的。它们确认了我们也不属于坚强和骄傲的人,敢于对非正义发起一场伟大的圣战。到底谁挺身而出为几十万受害的亚美尼亚人的极度痛苦复仇?谁反抗过宗教裁判所的酷刑?犹太人大屠杀的新闻在世界四处传播。有人因此吃不下早饭吗?因为受害者的困境震惊了他们,或者撕裂了他们的良心,是否有人就因此活不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