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阳明问道

不幸被佛朗机炮命中的官员被人抬到了营地中央,秦堪拧眉瞧着这个倒霉蛋,只见他神态狼狈,浑身焦黑冒烟,一身绿色官袍被燎成了一丝丝破帛,已然瞧不出眉眼,整个人就像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烤红薯似的。

秦堪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想不通啊,这是哪位朝中大臣?看官衣的颜色,品级似乎不高,无缘无故怎会出现在郊外的山丘树林里挨一炮?

这得人品值低到怎样的程度才会遭此横祸啊。

幸灾乐祸地瞧着叶近泉,秦堪笑道:“你完了,你摊上大事了。”

叶近泉冷冷道:“我没完,你才完了,刚才那一炮是你点的火……”

二人很没品地互相推卸责任,争了半天结果不欢而散。

幸好被炸的官员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不错,大嘴一张,呼出一口浓烈的黑烟,官员剧烈呛咳了一阵,喘息着咧开了嘴。

“好炮!……哪个王八蛋放的?”

叶近泉没来得及反应,秦堪朝他一拱手,满脸钦敬道:“师叔的炮法愈发精进了,可谓百步穿杨……”

叶近泉瞠目结舌:“……”

秦堪嘿嘿坏笑,张宗师的入室弟子看来生活斗争经验很不够啊。

被炮轰的官员终于抬眼看着叶近泉,黑漆漆的脸上看不清喜怒,只见一对发白的眸子瞪着他:“好炮!特意瞄准了打的吧?”

“妙手偶得……”

……

妙手偶得是个好词儿,大概意思接近于瞎猫逮到死耗子。

秦堪急忙转移话题,免得唤醒这位官员勒索医药费的记忆。

拱拱手,秦堪客气地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大人……”

绿袍官服是大明品阶里比较低的官阶,可这位官员却仿佛自己穿着一品绯袍的朝中大员一般,完全无视秦堪穿着的大红麒麟服,他的眼睛甚至都没瞟秦堪一下,反而对他身前的两门佛朗机炮很感兴趣。

“这不是我大明所制的火炮,它们出自何地?”官员弯下腰仔细观察着两门炮。

秦堪见他能走也能弯腰,终于确定他没受什么伤,估计刚才那一炮顶多只把他震晕了,否则实心的铁弹若真砸在人身上,现在秦堪该做的是吩咐下面的人挖坑毁尸灭迹,而不是被这个倒霉蛋不理不睬。

“它出自佛朗机。”叶近泉一旁酷酷道。

官员恍然,颇为感慨道:“想不到西方蛮夷之国竟然也能造出如此精巧霸道的火器,大明固步于一隅,所谓‘天下’,岂止于大明哉?”

秦堪不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大明朝堂内官员何止上千,但能说出这样一番清醒且有远见的话的人委实不多,来到这个时代两年了,秦堪根本没见过。

这一句话赢得了秦堪的尊敬,于是也不计较这人对他不理睬的无礼举动,再次拱手笑问道:“敢问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这佛朗机炮为何不报呈兵部量产?边城若有此利器,何愁鞑子犯边抢掠。”官员再次无视了秦堪,对他来说,眼前这门炮比秦堪重要得多。

“兵部刘尚书谓曰此物工艺复杂,仿造耗费国库太多,不宜量产。”叶近泉大概感到有些亏心,回答问题很积极。

秦堪怒了,他脾气虽好,但也不能好得没底线。当今皇帝都不能无视他,这家伙哪来的这股子傲气?

“来人,给我把这人绑了挂在旗杆上,抽他一百鞭子!”

“是!”

两名贴身侍卫凶神恶煞上前拿人。

直到官员的双臂被侍卫反扣住,他才终于意识到面前尚有一个强大的邪恶的存在,这个存在是绝对不能无视的。

“慢着!莫动手!我姓王……”官员慌神了,被炸得焦黑的脸上更显出狼狈之色。

“管你姓什么,抽一百记鞭子再来跟我说话。”秦堪强硬道。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大人何故虐朝廷官员?”官员又惊又怒。

秦堪的脸色也变了:“慢着!”

侍卫松开了官员。

上下打量着这位官员,秦堪神情一片震惊:“王守仁?王阳明?”

王守仁讶异道:“你怎知我的号?”

秦堪睁大了眼睛,失神地喃喃自语:“没成想一炮轰出个圣人,他的登场可比我闪亮多了……”

王守仁,字伯安,绍兴余姚人,因筑室读书于故乡的阳明洞,故号阳明,他是千余年来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可以与孔孟相提并论的圣人,集宋明心学之大成,精通儒释道三教,而且更精于统兵作战,纵观中国上下两千年历史,唯有此人真正做到了君子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标准,他开创的阳明学派和心学理论影响数百年,直至现代仍经久不衰,儒家理论的开山立派,令无数后人景仰追随,后世无数政治军事领袖人物皆受心学影响颇深,“知行合一”四个字成为后来衡量学术和德行的一个必须的标准。

眼前这位神态狼狈的官员,竟是名垂千秋的大圣人王守仁?

秦堪定定注视许久,忽然神情一肃,毕恭毕敬朝王守仁施了一个长揖。

王守仁吓了一跳,此时他还只是个兵部主事,除了格竹子格得大病一场,学术政治军事上尚无太大成就,此时的王守仁,正处于对儒家的格物学说产生怀疑以及对以后信仰的迷茫阶段。这颗历史上最璀璨的明珠,尚未散发出万丈光芒,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个兵部主事的官阶。

见秦堪如此郑重其事的施礼,王守仁显然受宠若惊,急忙回礼:“罢了,不怪你用炮轰我便是,大人不须多礼,还未请教这位大人……”

秦堪啼笑皆非,这位未来的圣人竟以为给他施礼是因为这事儿,圣人行事果然以常理无法解释。

叶近泉听到王守仁没有索赔被炮轰的打算,不由大松口气,道:“我们大人乃实授锦衣卫指挥使……”

王守仁眉目间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秦堪?”

秦堪笑道:“没错。”

王守仁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秦堪,打量得很仔细,他的目光不完全清澈,透着几分困惑,彷佛有个心结郁积于心,不能释怀。

“你有困惑?”秦堪静静地正视着圣人的目光,不偏不倚,无垢无尘。

王守仁点点头:“有。”

“说来听听。”

“朝中人人皆称秦指挥使乃正德朝九大奸佞之首,其人心性歹毒,迫害忠良,谗言媚上,祸乱朝纲……”圣人就是圣人,贬义成语用得非常娴熟,而且有滔滔不绝之势。

“停!”秦堪黑着脸打断了他,道:“略掉过程,直接说你的困惑!”

王守仁露出了笑脸,笑容很和善:“好吧,我的困惑就是,为何你看起来并不像奸佞?”